第86章
火焰并未如预期里那般吞噬经文,几乎是点燃的片刻,卷在纸张边角的火苗熄灭了。
祁襄的手颤了一下,铃音的韵律乱了一拍。萧敬虞示意手下再点火。侍从们再次点燃血经,然而祁襄的做法又没持续多久,火苗再次熄灭,唯余一团隐入黑暗的烟尘。再看祁襄抄的经,仅仅被烧掉了几缕残片。
又做了几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到了后来,更是连侍从们拿的火把都被一阵邪风吹熄了,子夜的郊外升腾起一股凉意,像空中浮着一层看不见的霜,久站在风中,不知不觉头发、衣衫之上都浸染了潮气——在天干物燥的京城,这绝不属正常。
祁襄停止念咒,将招魂铃别回腰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那座无名碑道:“仍有怨气未销么?那好。”
她好似下了什么决心,陡然从怀中抽出匕首,广袖一挥,如一道闪电朝一旁的树林飞身而起,她穿过几排密布的杨树,刹住身形,匕首疾刺而出,离她目标那人的胸腔不过几寸之差。
握着凶器的手微微颤抖,她望着黑夜中那双阴郁的深眸,内里心绪翻涌。她当然知道他跟着她,从王府一出来,萧允墨就一直悄悄尾随。
她就是要引他来这里,而此时,他应当要发挥他的作用——
但最后一刻,她还是犹豫了。
而他没有——
他甚至手都未抬一下,骤然往前进了一步,祁襄一惊,慌忙翻转手腕,不让匕首刺进他的身体,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刀尖抵在心口的位置,沉声质问:“这次一点都没偏,怎么不下手了?”
两人僵持之时,远处传来惊呼,他们往墓地方向看去,只见地上那捧血经燃起一团火焰,烧了起来。
她用力抽回手,收起凶器,淡淡道:“因为你不用死了。”
她转身往回走,萧允墨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何不用死了?方才又为何要我死?”
祁襄没有回答,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凝着她心血的经文吞噬殆尽,最后。她摘下腰带上缀的小木猴挂件,将它丢进火中,
火光在她眼里,却融成了水。
萧敬虞看了一眼萧允墨,对其余人道:“都先走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众人退去,墓地周围只剩祁襄和萧氏叔侄三人。
沉默了许久的祁襄望着逐渐燃尽的余火,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悲伤,眼中的河流延伸到脸颊,她蹲了下去,白色的衣角沾到扬起的火灰。
“你好好往生投胎去,娘为你攒够了功德,你定能托生一个好人家。”
听了这话,轮到萧允墨站不住了。
“娘……你说什么,襄儿?”
祁襄低着头,她的话比冬夜的风更锥心刺骨:“怀王殿下,难道我会因为你父亲将我打了一顿便怨你到今日?”
萧允墨眼里的惊惧更甚,不敢问,却还是颤声问:“襄儿,这里头埋的,究竟是谁?”
祁襄哀戚地笑了一声:“这里头?谁也没有,我的孩子只有三个月大,连面都未曾见过。”
“你的孩子……”萧允墨闷得喘不过气,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他从身体里头撕成碎片,他艰难地呼吸,俯身扶住她的肩,将她强行转向自己,“你的孩子……难道不也是……我的孩子!”
她望着他,眼中的苦涩里生出一丝讥讽:“你的孩子?敢问怀王殿下,我这草芥一般的出身,怎配生你们萧氏一族的千金贵子?”
他几近崩溃:“你何苦说这样的话!去他的萧氏一族,管他皇位还是王位,我何曾在乎过!这么重大的事,你为何瞒了我这些年!”
“想知道?去地府问你父王啊,将他从棺材里掘出来,好好问问,究竟为什么!”
祁襄双目充血,激荡的情绪扭曲了她的面容,这些日子以来纠缠她的梦魇宛如猛兽朝她扑来……
一团混沌的雾气之中,小小的身影在木马上前后摇摆,她听见一个甜甜的嗓音唤道:“娘亲……娘亲,你在哪里?我的娘亲。”
须臾,这个场景骤然崩塌,她被裹挟进一片疾速的洪流,恍惚之中,她又回到了七年前的京城世子府,那时的她,既不是归鹤坊的大当家,亦不是名动江湖的花间公子,不过是怀王世子身边的一个奴婢罢了。
#七年前
萧允墨出发去蒙古的前一晚,祁襄在灯下往他的袍子内衬上缝她花了月余才绣好的麒麟。
他早已进了屋,却不言不语看她缝了半天,针脚走线歪歪斜斜,那根银针仿佛总差一点就扎进她指尖。
“这绣的是什么?”他问。
她翻了个白眼:“看不出来吗?是麒麟,范嬷嬷教我绣的。”
“哦……”他点头,一脸认真,“挺好看的。”
“殿下都没认出是麒麟,还说好看?”
“……”他沉默,顿了顿又说,“明日就走了,等我回来就请皇上给我们赐婚。”
祁襄不以为然:“什么赐婚不赐婚的,谁稀罕当这世子妃了,殿下顾惜着自己的身子,活着回来才是要紧事。”
他浅笑,拿走她手里那根不受控制的针,扎到一旁的针包上,再将她的手拢到自己掌心,郑重地说:“你是不稀罕,但我想要你当我的世子妃。”
她仍是一脸云淡风轻,双颊却飞来两抹红:“老王爷那边信来了一封又一封,真的不用管么?”
萧允墨在她红润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不用搭理,待我这次功业得成,便不必再处处受制于他了。”
第81章 【捌拾壹】入囚笼“呵,不怪墨儿对你……
乾泰十六年,怀王世子萧允墨自请随忠勇公出征蒙古。
彼时蒙古可汗达瓦病重,王妃茉失里还未有身孕,各部首领各怀鬼胎,蒙古朝内一片混乱。大齐第一悍将,忠勇公李昴向皇帝请缨,趁蒙古国内乱四起出兵,收回百年前被蒙古侵占的绥宁三城。
萧允墨违背老怀王命他低调藏拙的旨意,求一向交好的太子向皇帝举荐他同去。
如此忤逆父亲,萧允墨料想老怀王定不会善罢甘休。李昴治军严明,从不许妻妾随军,谨慎起见,他命一名侍女扮作祁襄留在府中,将她偷偷送至南郊的农庄安置。
起初一切相安无事,祁襄每日在庄子上与农人们学种瓜果,颇有田园雅趣。
约莫过了半月,有一日随她来庄子上的范嬷嬷从外头回来,急匆匆将她从田埂上拉回屋舍,一脸严肃道:“姑娘,咱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祁襄不解:“出什么事了嬷嬷?”
“我方才去河边洗衣服,见到几张熟面孔,仿佛是晋阳王府来的人。”
她也紧张起来:“当真?”
“应该不会错,姑娘,许是府里的眼线发现了什么,这里已然不安全了,咱们得快走!”
二人速速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出了庄子,经由树林往西走。祁襄计划去十里之外,太傅杨大人的别院投靠,那些年祁襄跟萧允墨一同去拜访过多次,她知杨致先是位刚正的君子,亦是他鼓励世子殿下一展宏图,或许愿意为自己提供庇护。
走了一刻,终于出了树林,林子里传来轻微的异响,祁襄眼见面前的路开阔无比,又空无一人,抓着范嬷嬷的手道:“去那座窑厂里避避。”
她们跑进废弃的砖窑厂,此处显然空置已久,推门而入,一股近似血腥气的铁锈味扑面而来。祁襄捂着口鼻,蹙起眉头朝里走。
转了一圈,二人决定在窑炉内暂避,这座窑厂好几座大窑并立,彼此之间有细道相通,便于转移藏匿。
在窑中等了许久,本以为甩开了追兵,未来得及喘口气的功夫,窑室的门被轰然打开。
杂乱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大屋之中,他们的人仿佛游走在窑室的每一个角落。二人深藏于一处窑炉底部,她们将砖头齐齐整整垒在上方入口处,若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下边别有洞天。范嬷嬷将祁襄护在身后,警觉地辨认着近处的声响。
来人里里外外搜了一圈后,只听一人说:“大人,似乎也不在此处。”
被叫“大人”的沉声道:“不可能,前去一连几里都是荒地,她无处藏身,必然会选躲避处,既然方才的宅院都没有,就只能在这里。”
此人忽然狠狠道:“你,快求求你姐姐出来,不然,我便在此处了结了你性命!”
紧接着,是一人跌在地上的声音。
“啊!”那人惊叫出声,是祁延,“阿姐救我!”
祁襄咬着牙没吱声。
刀刃出鞘的声音划破空气,在空旷的窑室里掀起阵阵余音。
祁延哀嚎道:“求求大爷别杀我!我姐姐真的不在此处!”
那人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恶狠狠道:“她若不在此处,那便算你白死了!”
大刀扬起一股风,祁延的惨叫响彻整个窑室。
“且慢!”地底下传来呼声,片刻后,祁襄从一座窑炉的拱门中缓缓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