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阿奎那又用那种冰冷而鄙夷的目光看着他,慢慢地说:“我要你双膝着地,跪在我面前。我要你哭,我要你对我哀求,我要你像个表子一样低三下四、随叫随到地满足我的欲望——”
他越说越急,仿佛溺水一般剧烈地喘息着,一把拽开了自己的衬衫的衣领,露出身上大片淤青和咬痕。昏暗之中,在那白皙肌体上的伤痕显得尤为触目惊心,像是一颗颗被剖开着、还在淌血的心。他苍白纤长的手指痉挛般地屈起,指甲在自己的胸口控制不住地抓出一道道伤痕,眼睛里腾烧着两团悬浮般的鬼火,哽咽地说:
“我要你看着我和别人亲热,要你永远不能掌握我的行踪、让你时刻承受随时可能失去我的危险、却又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悬吊在半空中,让它被风吹、被狗咬、被铁钎扎穿、被烈火灼烧、被撕成碎片又忍着剧痛重新拼合——就像你对我做过的一样!”
海戈扑身上前,攥住那双止不住伤害自己的手,紧紧地抱住他。在这样剧烈澎湃的情绪冲击之下,他的脑中反而猛地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不停地唤着阿奎那的名字,像是努力要把他已经崩裂四散的神智收束起来。
阿奎那浑身发抖,两行眼泪震颤着簌簌滚落,他哭着说:“不,我不要这个——我要你爱我——哄我也好,骗我也好——我要你现在就说!”
海戈像是个蹩脚的临时演员,一股脑儿被推上了万众瞩目的舞台。假如不能即刻表演出一段可歌可泣、令人信服的“爱”,他马上就会被千百只手臂撕成碎片。
可是当他匆匆忙忙地检视他的内心,此刻只有一片紧绷和空白,而且越被催促、被逼迫,越觉得僵硬,越觉得畏惧,越是什么也唤不出来。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像阿奎那所说,那么轻描淡写地把那个字吐露出来,哪怕是哄骗也好,只要能把他的眼泪止住——可是,面对着怀中人那股充沛、炽烈、不加伪饰的感情,假如没有可以与其相匹敌的觉悟与能量,他又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地把那个字吐露出来?
阿奎那被紧抱在他怀里,绝望地数着他的呼吸声,几近崩溃地暴喝道:“我是要听你说爱我!不是要逼你去舔一个麻风病人的脸!”
海戈深深吸了口气。他真的有点糊涂了。到底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他难道不是反反复复解释过自己没有出轨吗?为什么阿奎那还是不肯干休?这段时间以来,他感受到自己一点一滴的改变,他尽他所能地想要对阿奎那好,他对现在所拥有的生活前所未有地满足——可是阿奎那却这样煎熬、这样痛苦——仅仅是因为自己不肯告诉他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是因为自己不愿意随口敷衍他?还是因为自己无法激动、哭喊、情绪崩溃——就意味着他不爱他?
他低声说:“阿奎那,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第65章
望着海戈茫然无措的表情,阿奎那心头的失望和怨气像是熬煮的毒汤上的气泡,接二连三地冒涌、破碎、把毒液溅得到处都是。他怨怼地瞪着他:
“我究竟要你做什么?你当真不知道?你不顾我的反对,非得和那群人私下往来,和他们共享一个我不能参与的秘密——然后问我哪里觉得不满?”
他用力一推,从海戈怀里挣了出来,愤怒地说:“真要一件件说,我对你的不满多了去了!你完全忘了平时你是怎么对我的了?我觉得我对你已经倾尽全力了,可无论我怎么殷勤地和你说话,你总对我爱答不理;你经常想走就走,从不报备,直到现在,你还是不肯让我为你买家具、也不肯把你的衣服放进我的衣柜里!……”
越是罗列,他越觉得自己悲哀。都是那么些不值一提的琐屑的小事,随便说出来一件都叫人耻笑。哪怕让旁观者听去,也只会觉得这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家伙在犯歇斯底里。但只有身处其中的当事人知道,那些小小的失望是如何日积月累地叠加在一起,像毒蚁一般无声而汹涌地越聚越多,日夜蚕食着始终没有稳固建立起来的信任的基础。终有一日,在某个身心俱疲的脆弱的时刻不可挽回地爆发出来。
阿奎那低声说:“在你身边,我总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你,可是你呢?冷冰冰硬邦邦地戳在我身旁,活像个邮筒!你不靠近我,甚至不看我。难道我对你一点没有吸引力吗?……这次要不是因为信潮,你会主动接近我吗?有的时候,我觉得脆弱得难以忍受……我幻想着你只要抱住我,我就能够支持下去,但你只是在我身上满足后就离开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这么久以来,你有对我表露出一点对我的执着吗?你一会儿让我觉得备受关怀,一会儿又释放出疏离冷淡的信号,把我一个人丢在患得患失的泥沼里自生自灭,让我只能反复咀嚼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幻觉、自欺欺人地生活!……”
海戈错愕地看着他,那一长串的“罪证”让他措手不及,有的他甚至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一时之间,他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抱着阿奎那的手臂,看着他那双海蓝色的双眸在竭力抑制着又忍不住翻涌的泪意,微微颤抖说道:
“你问我,我们是不是恋人,是的、是的、是的!海戈,早在你根本不在乎的时候,我已经把我所有的忠诚都献给你了。……”
他的眼眶通红,碧蓝的眼睛、雪白的面庞、红色的发梢,全都是湿漉漉的。他像是扣着船舷望向水手的人鱼,绝望地望着海戈:
“可是,你知道恋人意味着什么吗?——我要你完完全全向我坦白,容不得半点秘密、半点藏私。我要你爱我,我还要你说爱我——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只要我活着,你就得一直、一直、一直向我表明这一点,一直到你我生命的尽头……”
阿奎那望着海戈的表情,徒劳地想要找到一点动容的神色。可是,他忽然感到一阵无缘由的恐慌。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突然间意识到……或许他在向海戈索取一件他根本没有、也不必去拥有的东西。
海戈低低地说:“……可是,我不知道……我只是……”
他实在想要申诉这些对自己的指控,却不知道如何向他完整传达。如果一味地辩驳、否认,或是油嘴滑舌地转移话题,一定又会激怒他。有的时候,语言有摧毁人心的力量。但有的时候,语言却那么淡弱苍白。
阿奎那忽然说:“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是四十七岁。”
海戈一怔。阿奎那注视着虚空,脸色是一种不抱期望的、奇异的镇定:
“鲛科在水族里一向以长寿闻名。但是鯫科嵌合种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出头。而我已经三十岁了。
“海戈,你可以用二十年放纵,再用二十年迷惘、二十年追寻、二十年醒悟,才耗尽你的生命。但是我不可以。等我死的时候,你也许还很年轻。我不是你的第一个,也不会是你的最后一个……”
海戈一僵,恼道:“别说这种话!”
阿奎那轻轻摇了摇头。“我只会是你的过客,”他平静地说,“但是你会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爱的人……哪怕我之后还会遇到其他人,我也再不会像这样……无所保留……无所顾忌去爱了。”
他摸索着,扶着身后的墙面慢慢站了起来。连日来身体的疲惫酸痛,以及方才情绪爆发的力竭和晕眩,让他几乎浑身无力。但是当他终于攒足力气靠着自己的双腿真真切切地站立在地面上,渐渐有了一种无需去倚靠外物的坚实和冷静。
海戈下意识随他站了起身来。阿奎那这反常的平静和他方才咄咄逼人的暴烈怨毒相比,突然有了一种极为可怕的昭示。海戈怔怔地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阿奎那没有马上回答。他伸出手,慢慢为海戈整理着方才弄乱了的前襟,慢慢说:“海戈……或许我没有真正站在你的角度为你想一想。你并不看重我所看重的东西。也许不是因为你没有意识到它们的价值,而是因为——那东西对你根本没有价值。一直以来,你以你自己的方式过得很好。无论你的结局怎么样,我相信,你会比这世上大多数挣扎不定的人都自洽得多。”
阿奎那自嘲地笑了一笑,垂着眼睛,像是在俯瞰着方才那个自己的狂乱和疯癫,轻轻说道:“至少会比我自洽得多。”
海戈低声说:“并不是那样……你对我很重要——”
阿奎那淡淡打断了他:“我恐怕那还不够。”
他抬起眼睛看着他,冷静而锐利的眼神像是锋刃上闪烁着的蓝光,“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人的。我无法像你期待的那样宽纵、和平、恰到好处地去爱你。这个时代到处有人在维系这种表面的生活,那些睡在一张床上,彼此漠不关心、各行其是的夫妻。这对他们而言或许很轻松。但我不行。我只会这一种爱人的方式。它可能让你觉得束缚、沉重又难堪。很抱歉。但是我已经走到人生的后半程。我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