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阿奎那的皮肤轻轻炸起一片寒栗。他几乎无法再直视那双肉食者特有的金色眼睛。有一瞬间,深藏在远古血脉里、对大型捕猎者的畏惧,让他的身体里一阵又一阵地发冷,警告他速速远离——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慨然捐身的决心,轻声但坚定地说:
“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接住你。”
“……”
海戈没有说话。他盯着对面的人。阿奎那微微别开了目光,却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不肯放。他看见他低垂着的睫毛,衬领上的修长脖颈,喉结微微颤动着,那颈部的皮肤正渗出珍珠贝母般温润的光芒。
海戈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确实有需要你做的事。”
他说,把手从他掌下抽了回去。
“让我一个人安静待着。”
第53章
最初只是一团激情的火。
年近三十,第一次动心动情,被欲望点燃,被情潮催动,不经辨识、未加遏制,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时候,自顾自蔓延成熊熊之势,把双方都灼伤——太天真、太幼稚,既不得体,也不尊重人。对方会因此拒绝这段关系,也真是无可厚非。
阿奎那已然深刻反省过了。当个无所畏惧的爱情狂固然畅快,可是一想到他所有真挚热烈的表白都被当成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阿奎那也不能不大感沮丧。
这一次,他洗心革面,极力压抑自己的激情,重新梳理策略,合理制定规划,试图展现出一个深思熟虑、胸有丘壑的成年人应该具备的可靠品质,料想一定会让这个命途多舛的年轻人大为倾倒。
他温和平静地与他说话(被惹毛的时候不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海戈(以他自己觉得特别上进特别优秀的方式)、推己及人地共情他的心境(虽然大多数时候似乎都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效果很好。现在他和海戈,陷入了一种比吵架或冷战,还要诡异的关系。
海戈时不时就出门去社区。去时闷闷不乐,回来时沉默寡言。
被那样不加情面地拒绝之后,阿奎那只能识趣地放弃与他“谈谈”。
他们虽然同处一室,但是相处的时间变少,一股微妙的距离感越来越远。偶尔聊几句“出门了?”“回来了?”“今天怎么样?”他简直变成了他的学监。
你是不是拿错剧本了?把恋爱关系走成亲子关系了?
阿奎那痛心疾首,无人时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发出质问。
谈恋爱怎么会这样艰难。自小到大,他都是优等生,一入职场就崭露头角,逐渐成为行内佼佼者。对他而言,恋爱和工作也应该遵循相同的制胜规律:将目标拆解,分阶段推进,谋定后动,勇往直前——
可是他和海戈的感情进程,却像是一头倔强的蛮牛,兴起了横冲直撞,兴尽了,拽断牛鼻环也不肯往前走一步。
……最难熬的是,从头到尾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努力——只有自己在意乱情迷,只有自己在深思熟虑,只有自己在一厢情愿,想要把两个人变成“我们”,想要创造一个可期可感的未来。
这场关系的另一方,仍然是那座铜墙铁壁的堡垒,居高临下,岿然不动,冷眼看着自己花样百出,直至黔驴技穷。
“你知道吗?女人的问题就在于她们总在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奎那的当事人坐在对面,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矫揉造作地嗅着从自己衣襟上取下的康乃馨。
“她拥有钻石、豪宅、男仆、司机,和我这样无可挑剔的丈夫。毫不夸张地说,我在我们这个年龄段的男性里,性功能也属于遥遥领先的那一款。可是她竟然还不满足,只知道一天到晚歇斯底里地冲我发脾气。”
阿奎那的指尖在桌面的离婚协议上点了点,“这个‘无可挑剔’的定义有待商榷啊,除非我们是在迪拜或者别的什么支持一夫多妻制的国家。”
“阿奎那,大家都是男人,你知道的,我们就是这样的动物啊。”
他非常天真纯洁地看着阿奎那,“多偶制是我们的天性。只和一个人交配会让我害肩背疼的。这辈子那么长呢!你听过柯立芝效应吧?难道我们能比现任总统还聪明?”
“倒也不需要那么聪明,只要更谨慎一些就好。您的夫人手上掌握了那么详尽的花销账单,难道您载着情妇异国旅行寻欢作乐的时候,不小心把老婆也塞进行李箱了吗?这种情况下想要在赔偿数字上压价,难度可不小啊。”
当事人叹了口气,“我老婆把她仅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这上面了。她像只猫头鹰那样不分早晚瞪着眼睛,揣测我的动向,分析我的情绪——女人为什么总能怎么敏感多疑?阿奎那,你知道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阿奎那冷冰冰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不和你一样是男人吗?”
当事人做了个优雅的手势,“有的时候,我也能理解。她只是太爱我了。她也已经快三十岁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就如同过了鼎盛时期的花,已经开始枯萎凋谢,她再想获得和我在一起时那种酣畅淋漓的性体验,已经是很难的了。女人的软弱注定了她们总是在焦虑着未来——而男人则明智得多,carpe diem!只有当下,才是永恒。”
“您真是充满了真知灼见——现在我们可以着眼‘当下’这份天价离婚索赔申请了吗?”
“也许这是个误会。”对面的当事人忽然灵光一闪,做出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理时那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她之所以提出离婚,是因为她以为我不爱她——事实并不是这样!不错,我确实和不少女人‘共度过时光’,但是那仅仅是消遣而已,这并不意味着我爱她们——对男人来说,性和爱是可以完全分离的,就像剥开水煮蛋的蛋壳一样简单,阿奎那!你能理解我吧?”
阿奎那皮笑肉不笑:“当然、当然,因为我既是男人,又会剥水煮蛋。”
当初他念法学院的时候怎么没有早日领悟到,律师这行本质是一种服务业?他卖的不是他的专业技艺,收的却是他的精神损失费。
阿奎那在心底默默念了几遍咨询费单价,虚情假意、抖擞精神,陪这位充满魅力的雄性动物抒发他过剩的自恋能量。
阿奎那回到东塘区已是晚上十一点。房内静悄悄的,只有玄关处留了一盏小灯。
这几日他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到了工作之中,好暂时不去面对自己软弱的恋爱烦恼。好几日深夜回家,海戈已经在客厅沙发睡着了。
阿奎那几乎可以笃定他是在装睡。因为海戈确实像猫一样警觉,而他即使再放轻脚步,也无法像猫那样毫无声息。
你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何况阿奎那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海戈又不会像日式家庭主妇一样特地迎过来,对他鞠躬,向他问好,为他脱下外衣,对他说亲爱的今天被蠢货无差别人身攻击一定很辛苦吧你为我们的未来赚窝囊费好不容易我真心疼你。
他配合地装作不知道对方没睡着,轻手轻脚地换下外衣进入盥洗室洗漱。温热的流水多少冲净了多日来的疲惫和积郁,但当他洗完澡试图拧紧淋浴开关的时候,才发现今天的背运原来还没结束。
第54章
海戈第一时间就听到了盥洗室传来的那声反常响动。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分外响亮。没来得及细想,海戈已迅速起身,径直冲到了盥洗室。
洗浴间内正下着一场暴雨。阿奎那披着浴衣,全身都湿透了,手里攥着脱落的开关把手,正仰头一脸沉思着望着上方。
要不是前上方有个哗哗冒水的莲蓬头,这副神情还让人以为他是在黑板前试图解费马定理呢。
他瞥见门边的海戈,摆手道:“没什么,好像是水管爆了——”
“别动。”海戈低声说。
阿奎那讶然挑了挑眉,看到海戈脸上罕见的郑重严肃的神情:
“你站在原地,哪儿也别碰。我先去把电闸关了。”
阿奎那一愣,抬头看到四溅的水流冲上天花板,从裸露的灯泡和墙上的电路插座上汩汩流下,顿时后知后觉地出了一层冷汗。
海戈迅速找到房子总电闸,把整栋房子的电路关闭。又顺手拿了一支电笔走回浴室,在浴室满是积水的地面上试了试。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对阿奎那点了点头。
阿奎那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我可没办法从这儿单脚跳到外头去——”
他话还没说完,海戈就已经一语不发地走了过来,单手拦腰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这可比方才的紧急情况更吓人。阿奎那惊慌失措,一把揽住了海戈的脖颈。当冰冷的手臂触碰到他粗壮温热的脖子时,阿奎那“腾”地涨红了脸。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海戈已经把他抱到了客厅沙发上,另一手抓着几条从浴室门边拿来的毛巾,一股脑儿地堆在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