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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可是沉默与沉默也别有不同,阿奎那敏锐地觉察到某种隐而不发的郁闷和烦躁。“你看上去有点不太舒服呢。”
  他向阿奎那告知:“我上午去社区。”
  “哦。”阿奎那恍然大悟,开学综合症?难怪难怪。
  他喜上眉梢,又想装得若无其事,努力停顿了一小会儿,就忍不住笑眯眯地说:“是几点的课程?”
  “我八点就出发。”
  阿奎那那旺盛的想象力又开始发挥作用,思维一路奔逸到某些做家长的幸福时刻:在他的作业本上贴五角星、参加家长会、为他挑选舞会礼服、在他的毕业典礼上致辞……他亲切地说:
  “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海戈冷淡道:“我自己去。”
  阿奎那一怔,挤出一个体谅的笑容:“也行,你自己有车了。”
  海戈没应声。他三两下解决了早餐,收拾一下就准备动身。阿奎那转头望了望窗外云霾阴冷的天空,开口道:“你等等。”
  海戈正在玄关处换鞋,抬头看到阿奎那从卧室取了一件围巾走过来。“今天有降温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围巾缠上他的脖颈,“你穿得太单薄了。”
  那件旧围巾上面传来隐约的草叶香气,柔软精细的美利奴羊毛,像一双赤裸光滑的手臂缠绕住他的脖颈——是和昨夜梦里一模一样的手臂和香气。
  海戈像是突然被蛰了一口,猛地往后一躲。阿奎那错愕地看着他像扯下一条缠上咽喉的蛇,一把把围巾拽了下来。
  “我不要……一点也不冷。”
  他别开眼睛,眼神从阿奎那身上一掠而过。
  他怔愣在原地,有点迷惑,也有点伤心,唇角微微耷拉着,像一枚应该浸润在泉水中……应该衔在口腔内的红果。
  那团火又在胸口烧了起来。海戈使尽浑身力气,好容易把目光从他脸上拔了开去。他一秒都呆不下去了。板着脸,一句话不说,侧身从阿奎那身边挤了出去。
  他换上轻便的鞋,一出门就把外衣脱了,在瑟瑟秋风中很引人注意地只穿着一件衬衫,步履越迈越快,到坡下终于忍不住跑了起来。
  他连续跑了十多公里,等跑到目的地,出了一身汗,终于找到一点精疲力竭的感觉,才得以稍稍抵消胸口中那股气血涌流的躁动。
  欲望是人之常情。
  一直以来,周围所有人过的都是这种生活:需要了就去找,厌倦了就离开。对海戈来说,杏欲是一件比食欲更大方更坦然的事。在过去,他确确实实还有过无法满足过食欲的饥肠辘辘的阶段,看到电线杆上蹦跳几只麻雀,都能看到饿火中烧,幻想把它们薅下来串一串烤了。
  但是杏欲,自他成熟后就没有尝过欲求不满的滋味。他的周期很稳定。稳定到了他几乎都察觉不到它存在的地步。他往往没来得及感受到渴望,那无意间散发的信息素,就已经招揽来了源源不断的对象。他们窥探着他,低声议论,挨蹭着凑过来,与他搭话,朝他微笑,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轻轻碰一碰他的身体。他呢,看眼缘,挑选一个最不讨厌的,接触、相处,彼此互帮互助,共同度过一个或几个周期。如果很合得来,或许会默契地相约更久一些——直到浮萍浪聚,在信潮之后总是会各奔东西。
  虽然海戈从没想过这点,但是他确实对于某些人来说颇具吸引力。于是他长到这个年纪,竟然从未有过需求无法满足的时刻。
  于是,他根本不明白,压抑欲望是什么滋味。
  记得当初做皮下埋植的时候,医生有和他说过,身体需要时间适应新加入的药剂。所以接下来1~3个月,植入者的激素峰谷可能会有一些剧烈的起伏。
  所以,现在这个状态是正常的吗?
  虽然外表不大看得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变得有点急躁了。他牙根发痒,像只换牙期的幼犬,唾液傻乎乎地流个不停,还总想把什么含在嘴里衔一衔。强壮的身躯变成了一座脆弱的柙笼,一头饥渴狂躁的猛兽在里头左冲右撞,好像要撕开他的皮肤,从他的身体里冲出去。
  阿奎那拿报纸挡着脸,目光扒开那些无关紧要的要闻八卦,小心翼翼地觑着餐桌对面的海戈。
  海戈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可是阿奎那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再去他的书房,见了面就别开脸去。他吃得很多,但是一点荤腥不沾,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咀嚼着一大盆不加沙拉的蔬菜,目光空洞而无望,如同一头反刍着的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也时不时发怔,冷不防翻身在地,一口气连做五十个俯卧撑,然后拉起毯子闷头就睡。
  难道才开学三天半,就遭遇校内霸凌?
  阿奎那忧心忡忡,仿佛在青春期小孩的枕头下面翻出违禁杂志,思前想后,不知如何开口。
  他把报纸放下,像是从掩蔽的战壕后面跳出来,趁着一股勇气开口唤道:“海戈。”
  那匹马抬起头来,腮帮还在动,它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它把这捆草料嚼了有整整一个世纪那么久。
  “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咀嚼的动作停下来了。海戈沉思着说:“是我真的有点恍惚了?还是这句话你几天前就已经问过了?”
  阿奎那的两只手点在桌上,把报纸展开又叠起,“……是因为我吗?”
  “……什么?”
  “因为我最近……让你尝试了太多不熟悉、不情愿的事,所以你感到了一些压力,对不对?”
  他抬起眼睛,踌躇着、关切地望着他。
  他金红色的睫毛投下一小簇阴影,澄澈的蓝眼睛像是被小小的游鱼扰动,泛起一层涟漪:
  “不要太勉强自己……如果你实在不适应,可以放缓一点进度。”
  别这样温柔关切地望着我。别这样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
  海戈咬了咬牙根。他用一大盆草料好不容易磨砺到发酸的牙齿,被对面的湿润的目光一望,又前功尽弃地泛起一阵阵蠢蠢欲动的痒意。
  “我说过了。我没什么事。”
  阿奎那垂下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太压抑自己了。”
  “……”海戈心想,如果他知道被自己压抑的是什么东西,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这叫什么——用眼下最时髦的说法——‘情绪颗粒度太粗’?”
  “……”他又在说些什么?
  “我了解,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硬汉的小男孩,总把寻求帮助视为是软弱的象征。但是,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勇于面对真实的自我,这才是真正的强韧。”
  “……”听不懂。大意似乎是一只躺在餐盘里的野兔,在苦口婆心地劝对面淌着口水的灰狼要懂得释放自己的天性。
  “即使是一些负面情绪,也有表达的必要。负面情绪就像小小的炎症,它有时确实会自愈,但更多的时候,它会不断积累直至爆发,那个时候造成的后果反而更严重。
  “海戈……你愿意和我谈谈吗?也许你自己也不清楚当下是什么情绪。但只要有尝试去对外表达,这整个过程也能够梳理和缓解你的心情。”
  “……我会去买本日记本。带上锁。放在枕头底下。”
  阿奎那深深叹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不是等你说一句俏皮话。”
  “……”海戈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你等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不知道从哪里停下。”
  他面无表情地用勺子把盆子里的蔬菜拨来拨去,麻木平淡地说:“这有必要吗?就像酒吧里惹人讨厌的中年失意男,两杯威士忌下肚,就开始哭哭啼啼地从十年前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一个劲儿地讲浑话。没人愿意听。只有酒保为了能从他口袋里挣两个钱,不得不赔着笑呆在他身边,强忍着不把他一脚踹到吧台下面。这世界就是一间巨大的酒吧。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乎——”
  “我在乎。”
  海戈的声音戛然而止,抬起眼怔然望向对面的阿奎那。
  阿奎那认真地望进他的眼睛:
  “如果你愿意说,从哪里开始都可以,要说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最微不足道、最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了海戈放在桌面上的手。
  “你的所有情绪……对我都很重要。”他轻声说。
  海戈的眼神落在覆盖着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上。像是一团轻盈的云霭,像是一只脆弱的白鸟。
  “动嘴说说总是简单的。”海戈说,他的声音似乎有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冰冷,“但有的时候……你根本承接不了。”
  阿奎那一怔,望进海戈金黄色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海戈的面貌似乎变得有点陌生,那股隐隐压抑着的躁动,像是隔着厚厚的软革,仍一点一点刺进皮肤的獠牙。
  他望向自己与海戈交叠着的手。两相对比,差距更是鲜明。他的手掌真是宽大,关节很粗,指尖覆着茧子,手指像铁钳一样有力。在他面前总是沉默驯顺的海戈,几乎让阿奎那忘记了他本身具有多么强横的能量。只要他想,他可以把自己这只手用力攥在掌心里,一只手就能把他的指关节全部拧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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