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阿奎那正倚着车门吸烟。他穿着风衣系着薄围巾,但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拿烟的手抖得像是在拉手风琴。
“我是怎么说来着?”莱尔凛然地伫立在初秋港口凛冽的夜风里,神情严肃,像是刚刚捉住嫌疑犯的少女神探。她责难地瞪着他:“你根本没有照顾好自己。”
“我过了十三年成功的单身生活。”阿奎那淡淡地说,“偶尔也允许我开个小差吧。”
莱尔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阿奎那捻灭烟头,也坐到了她身边。
莱尔这才清楚地闻到车厢内那股浓重的酒气。她耸动鼻翼,嫌弃地问道:“这是什么?”
阿奎那面不改色地说:“我在车里酿造私酒,被联邦禁酒探员发现,狂飙120码逃窜了三个街区,终于摆脱了鸣笛追捕,直到自己的车也抛锚了。”
“……”莱尔紧闭双唇,扭动车钥匙发动汽车:“不想说算了。我又不感兴趣。”
阿奎那满身酒味,发音倒还很清晰:“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
“哈,我还以为你打给我是因为我是你的助理。”
“你是个很优秀的助理。”
“多谢。虽然我更希望亲耳听到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清醒的。”莱尔换挡,倒车,一边扭头看后窗,却听阿奎那说:“不是这个方向……继续往前开。”
莱尔踩住了刹车,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阿奎那双眼直视着前方,白天里梳理得整洁得体的头发被夜风吹得凌乱不堪,蓬乱微鬈的发绺飘飘荡荡地覆盖着苍白的额头。这幅尊容和一个神志清醒之人应有的模样相去甚远。但是他的语调清晰坚定,说:
“开到39街。”
莱尔没有犹豫多久,又迅速换挡踩下了油门。她倒是不介意和这位座椅舒适、性能强劲、走位丝滑的银红美人延长共度的时光。至于其他——就像她说的,她对她的上司并不感兴趣。
按着阿奎那的指示继续开到安碧泽区39街。这里已经深入水族贫民街的腹心,街区路灯约等于无,一路上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冲这位美人起哄吆喝,甚至还有个酒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冷不防骂骂咧咧地冲到车前,挥舞着酒瓶就要砸在车前盖上。莱尔按喇叭、踩油门、猛打方向盘,一个干净利落的漂移,行云流水地把那个猝不及防的流浪汉震慑原地,又甩在了车后。
身旁的阿奎那被这一通猛晃惹得面容扭曲、紧咬牙关,一手捂着胃部,一手匆忙摇下车窗玻璃,迅速趴在窗边,一阵剧烈的呕吐。
莱尔警告道:“把头再伸出去一点,别弄脏了车。”
阿奎那坐回原位。他面色铁青,仔细擦干净嘴角和手指,把手帕丢出了车窗。
“……停在这儿就行。”
莱尔踩下了刹车。他们正在一条窄窄的马路边,对面是一家灯火通明的酒吧。没有霓虹招牌,但莱尔能看出这是一间酒吧。许多颠三倒四的男男女女,说笑嬉闹,进进出出。
透过临街玻璃,可以看到酒吧里没装灯罩的钨丝灯泡,酒保来来去去,酒客们围着长吧台、矮桌、游戏牌桌,喝酒,闲坐,交谈。暖黄色的灯光,熟食铺上四溢的香气和腾腾的热气,还有人们交谈欢笑时吐出的呼吸和热度,交汇缠绕,袅袅上升,融融泄泄地四下弥漫开来。
而此时此刻,莱尔却和她道貌岸然的上司躲在马路的另一头,吹着冷风裹着风衣,哆哆嗦嗦地蜷缩在阴暗的车厢里。
阿奎那摇下车窗,扭着头,出神地望着那间酒吧,似乎在追逐着其中某个身影。在莱尔的角度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可以看到他紧扣着车窗边沿的苍白的手指,随着他所看到的某些景象,无所适从地颤动着。
莱尔不感兴趣地别过眼,点起了一根烟。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阿奎那回过了头,苦涩地说:“走吧。”
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双唇枯裂,心不在焉,失魂落魄。像是一条被遗弃在三百里开外、跋山涉水费尽千辛万苦重返家园,却发现家里歌照唱舞照跳、自己早已被遗忘的流浪狗。
莱尔深深吸尽了最后一口香烟,把烟蒂丢出车窗,再度启动了汽车。
在引擎预热的当口,莱尔提醒道:“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你明早还有个谈判会——你确定现在还要回东塘区?”
阿奎那从怀里掏出药瓶,看也不看就把那些药片倒在掌心里,“就是因为明早还有会,所以我现在要回家——洗澡,理发,把口腔漱洗干净,熨烫好衬衫和领带,敷个面膜,有必要的话擦点保养霜——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才好和那些贪婪的畜生互相扭打撕咬。”
他把药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在车上翻来覆去地找酒瓶。莱尔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把车侧门抽屉里还剩半罐的小扁酒瓶垫到屁股下面,说:“那你今晚不睡觉了?”
阿奎那搜寻未果,只得掐着脖子,费力地把药片艰难地生吞进喉咙。他咳嗽个不停,摇着头说:“我已经连续三十九个小时没好好睡觉了。”
莱尔攥指成拳,把每个手指关节依次捏出弹响:“我大学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自由搏击。”
“……”阿奎那没应声,也许是担心莱尔当真有意一拳挥来助他安眠,也许仅仅是被那些药片噎着了。
他们没再说话。莱尔开车送他回东塘。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别说坐在明亮热闹的酒吧里,显然无法看清藏匿在街角的暗中窥伺的汽车——哪怕人和人面对面坐着,也看不清对方的面貌,更看不清自己的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
每天下班,阿奎那拾阶而上,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走回公寓。
坡顶的房子门户紧闭,冰冷而黑暗,黢黑的窗户像是蝙蝠的眼睛。他打开门,径直走到沙发前,整个人颓然地扑倒在沙发上。
他的四肢酸痹,头疼欲裂,胃部隐隐作痛。如果可以,他真想长眠于此,再也不要爬起来。
可是他知道他根本无法安睡。
他埋首在枕垫里,用力地呼吸着。海戈曾经在这里睡过两个月。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一根头发,甚至连他的气息都变得很淡薄。
海戈·夏克实实在在地走了。他确实而毫无眷恋地离开了他的生活,像水消失在水中*。
这一周多来,他的生活割裂成互不关联、迥然相异的两部分。白日里,他一心一意地沉迷工作,借助咖啡甚至药物,伪装出精力充沛、生机勃勃的假面,谈天说笑、应酬决断,活像是舞台上浓妆艳抹、上蹿下跳的小丑。
深夜里,他被无法回避的独处的痛苦煎熬着,坐立难安,无法入睡。他甚至像个可怜可耻的变态跟踪狂,半夜三更开着车跑到五六公里以外的贫民街,一个人扒在酒馆外面的街角,默默窥伺对方的一举一动。
像一只阴暗的蛆虫,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扭曲挣扎。
多少次,阿奎那在深夜里一个人喝着冷酒,阴沉沉地在心底自我唾弃。
我是个可怜的丑角。是一块被人嚼烂了的口胶糖。我被呸在脏污的地面,却还死心不改往他的鞋底上黏。我简直没药可救。
多少次,他在心底隐秘地期待着,看到对方为自己的离去,能够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伤悲。
然后,他看着对方举止如常,每晚都不曾从欢笑热闹的酒吧缺席。他喝酒,份量适度;他说话,神色自若;他稳如磐石地坐在吧台前,任由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地往自己身上挨蹭倾倒。凌晨两点,酒吧一打烊,他就上楼熄灯睡觉,作息规律,睡得神清气爽。
天啊!这个人怎么可以一点也不悲伤、不难过、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感慨和动容?
阿奎那恨得咬牙切齿,用力拽着自己的头发在沙发上痛苦地打滚。他自己被焦虑和烦躁逼得像在地狱里受火刑,种种阴毒憎恶之情像是美杜莎的蛇发一样在他的头顶嘶叫盘旋,他不得不借助大剂量的精神类药物才勉强维持住自己这幅看似正常的人形。也因为情绪失常和过度用药,他时不时就要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再看看对方——始终如一地沉稳、淡定、心无挂碍,简直可以直接去唱诗班唱圣歌。
他甚至怀疑再过一个礼拜,海戈·夏克那颗装不了多少东西的脑袋,就会把“阿奎那·兰波”这个名字慢慢代谢掉。
……阿奎那再不情愿也只能承认,他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海戈·夏克对他,自始至终就没有过他以为的那种感情。
人怎么能给如此突兀地从天堂坠入地狱呢?最开始,阿奎那以为自己中了百万大奖,一次偶然的际遇,让他遇见了时代洪流之中,另一个和他一样,在污浊世界里格格不入的存在。
事实证明,一切全是他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是他自己一个人自以为是地陷入恋爱情绪。他在海戈身上投射了太多自我意识。对方只是沉默寡言、忍耐顺从。他却自以为对方有所呼应,以为遇到了真挚的爱情,以为触摸到了一个虽然出身贫贱、却比任何人都高贵纯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