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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阿奎那沿着林荫往上走。他的公寓在小道的尽头。
  四野阒静,只有茂密的林叶被吹动的沙沙声,湿润的晚风长驱直入吹灌进他的躯体。他机械性地拖拽着自己沉重却又空洞的躯壳往前移动。
  短短几十步路,却艰难得像是流浪的希伯来人前往迦南的路途。他是如此疲累,以至于当他走近家门,辨认出盘腿坐在他家门口的身影时,他的头脑空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海戈双手抱胸,闭目养神,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抬眼看了看他。
  阿奎那站在他面前。他以为自己会出声质问海戈究竟到哪里鬼混去了,会问他知不知道为了他自己忍着病痛单枪匹马和斯普林格对峙、问他知不知道今天下午有多少人在火急火燎地满城寻找他、责怪因为他自己突发迷走神经性紊乱差点撞上消防栓,等等,等等。
  但是他一声也没出。
  海戈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他。他从后裤兜里摸出几张薄薄的纸,递给了阿奎那。月光洒落在纸面上,照映出了上面的字。那是加急出来的体检报告。
  阿奎那抬头看他。海戈神色平淡,抱着手臂,侧脸望了眼门锁,示意阿奎那开门。
  “我饿了。”他说。
  第14章
  法医桑琪冒着被辞职的风险,主动提交了重新鉴定的文书,其中关于齿痕的决定性结论,彻底动摇了嫌疑人的定罪基础。庭前审查的法官在仔细研究过卷宗后,批准了阿奎那提出的补充侦查的申请,并决定延后开庭。与庭前审查时斯普林格精彩绝伦的脸色相比,这个案子在新闻媒体上却越来越没了看头。就在庭前审查之后,那些与案件相关的、充满暧昧想象的桃色传闻和猎奇细节,一夜之间竟从报纸版面上销声匿迹了。
  上午八点,在阿奎那的客餐厅里。他坐在桌前,指间夹着钢笔,拇指轻轻点着自己的额头,重复道:
  “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知道’。”
  阿奎那后靠在椅背上。他脸上还挂着淡淡微笑,但眉头已经微微皱起,“你和她同居了五个多月。现在你告诉我,你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海戈坐在对面,微微移开了视线——阿奎那敏锐地识别到了那是个回避的微表情。海戈说:“我知道的,别人也知道。”
  “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描述。”
  “她已经死了。”
  “如果她没死,我和你也不会坐在这里。”
  阿奎那盯着他,“她含冤而死,真凶逍遥法外。而你成了替罪羔羊,性命危在旦夕。虽然斯普林格批准了你的假释,但是如果没有决定性的免罪证据,你仍然可能成为警方草草结案的牺牲品。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所以,回答我的问题,海戈。这很重要。”
  海戈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阿奎那怔愣了一下,不由对当事人的语言认知能力产生了怀疑,“那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有时候听得懂,有的时候不能。”海戈说。他瞟了阿奎那一眼,淡淡地说:“但是奥菲利亚,她费解的方式和你不一样。她的发音很怪,语序很乱,像……”
  “像鸟儿叫?”
  “……像外国人。”
  海戈想了想,又说:“有人说她脑子不好。或许吧。”
  他屈指敲了敲自己的枕骨的位置,“她这里有一处旧伤。”这一点在阿奎那看过的尸检报告确有提及。
  “酒保骗她的钱,女伴排挤她、拿她取乐。”
  “比如?”
  海戈平静地说:“比如灌醉她,往她的杯子里下料,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推上舞池中央。”
  “……我很抱歉。你和她是怎么在一起的?”
  “在一起?”
  “你和她发生过性关系吗?”
  海戈一怔,危险地眯起了眼睛。阿奎那提醒道:“如果你这么容易被激怒,很难在庭审的时候赢得陪审团的信任。”
  海戈冷冷说:“我没被激怒。”
  “你看上去很生气。”
  “我就长这样。”
  “所以,你和奥菲利亚发生过性关系吗?”
  “问这个干嘛?”
  “她身上有被性侵的痕迹,dna鉴定属于鲛科。你是她的同居人,是最有可能的嫌疑对象。”
  海戈冷冷地说:“我不需要做那种事。”
  他站起身来,沉声说:“你问完了吗?”
  阿奎那耸耸肩:“并没有,但我感觉你开始拒绝配合了。”他将钢笔别在笔记本上,同样站起身来,“我要去一趟律所。如果你想起什么关键的信息,随时可以联系我。”
  海戈不置可否,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早餐盘。
  阿奎那站在桌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海戈,”他问道,“你听说过‘防御性倾听’吗?”
  海戈没有做声。阿奎那说:“我有一种感觉,你对我在预设一种敌对的立场。或者我说的话有什么触及到了你的心病?”
  “你现在就很叫人听不懂。”
  “你为什么生气?我觉得这挺少见。”
  “你并不了解我。”
  “或许吧。所以我希望能多了解你一些。”
  海戈淡淡地说:“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律师,还是因为你和我上了床?”
  “……”阿奎那轻轻咬了咬后槽牙,“好极了,‘愤怒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现在我开始生气了。”
  海戈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神情又恢复了阿奎那所熟知的那种沉静和淡漠。
  “阿奎那,”这好像是海戈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要做多余的事。”
  “别来教我界定什么是多余、什么不是,”阿奎那冷淡地说,“如果这是多余,那天晚上你又为什么要救我?要和我——要帮我摆脱汐热病?”
  “因为你看起来状况不好。”
  “这话轻巧得好像是你偶然路过,顺手帮我扛了一袋土豆——所以,你不也在做多余的事吗?”
  海戈掠了他一眼,又回过了身去。“因为你需要。因为我不需要。”
  他继续手里的活计,淡淡地说,“这就是区别。”
  阿奎那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一些属于过去的图景不受控制地闪回在他眼前。他抑制心绪,把材料整理收进包里,沉默不语地起身离开。在手搭上门把的那一刻,忽然听到海戈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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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奎那的心跳了一下,迅速回过头去,饱含期待地问道:
  “你想起什么了吗?”
  海戈点了点头。
  “回来的路上买点管道疏通剂。”他说。
  海戈的案件似乎进入了一个松弛平缓的阶段。阿奎那也开始投注精力到其他更紧迫的案子上。有了这个跌宕起伏的凶案做铺垫,重操旧业比想象中轻易得多。短短几天,阿奎那就已经完全上手了。他在办公室里起草合同,到档案室里整理案例,出庭答辩,指点后辈修改授权委托书,传授和当事人周旋的技巧:有的时候要引蛇出洞,有的时候要穷追猛打,而有的时候——时机未到,你只能耐心等待,静观其变。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何况,他和海戈共处同一个屋檐下。即便日常的交流无限趋近于零,他又怎么能对这么个大活人视而不见呢?阿奎那在桌前用餐、办公、看书、沉思,看海戈烹饪、洗碗、换灯泡、修水管、给冰箱除霜——然后他会忍不住发问,再看海戈沉默,无视,答非所问,或者起身走掉。
  “我觉得他有表达障碍。”
  当天午餐间隙,阿奎那和赫尔珀聊到海戈一案。他手边是一份神经学文献(他有吃饭时候看书的坏习惯),指给赫尔珀看上面的段落,“看看这个,‘失语症:自发性言语呈非流畅性,说话量少,呈电报式言语,病灶多位于优势半球额下回后部三分之一的 broca 区*’——你觉得这符不符合海戈的症状?”
  赫尔珀哈哈大笑:“别那么严厉,好像有谁逼你在他的成绩单上签字似的。”
  “我是认真的。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受害人奥菲利亚头部的旧伤或许是导致她言语功能受损的直接原因。对海戈来说,和人打架是家常便饭吧?或许他也受过外伤。或者他是天生的?鲨鱼的大脑皮质是不是会特别的光滑?啊,没有这方面的研究吗?”
  “……你倒也不必上升到这个高度。受教育程度低,对语言这样的抽象概念的刺激就是会比较不敏感,词汇量少和语法不标准是正常的。”赫尔珀乐呵呵地说,“想想看我们的前任司法部长——他的语法错误还少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阿奎那叉起一枚炸鱿鱼圈,心情轻松了一些。“你说得一点不错,”他沉思道,“也许我应该尝试采用一些非语言的交流方式。”
  *来源网络,出处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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