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他喃喃道:“旁的倒也罢了……李观海与白帝城有旧怨。”
  便在这一时,西北方天外,骤然飞来一道箭羽携裹劈风破浪之势,却在接触如水海波上空时炸裂,陡然化作无数齑粉。
  角楼高处,萧九龄引弓,面色凝重之至。
  天下的明月,如今照在了哪一处?
  无数目光望向禁宫深处,或惊讶或恐慌,或怀疑或震撼。
  “大、大宗师?”
  世人无不感受到了那一道气息,变化莫测,浩瀚如海,更有朝廷重臣,中流砥柱,面色如同服了砒霜。
  李观海。
  蓬壶岛主,何时悄悄入了建邺,今夜之前,竟然无一人知晓!
  大雍立国之时,亦有番邦大宗师悄悄潜入,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后来为了避嫌,大多会提前告知行踪。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呐!
  此次陛下千秋,各地世家、使臣入京贺寿。蓬壶使者可从不曾言,岛主会在此番入京。又在这宫变的深夜现身禁宫,一身行迹,堪称是诡谲叵测。
  那教众人心底都生出个悚然的念头,只要一想便是浑身寒气。
  莫非……他想要弑君?
  可当年的太|祖皇帝是不世出的高手,如今的建邺城,又还有哪一位?
  。
  式干殿前,玉阶之上。
  宁离半跪在地,迎接着当面而下的汹涌浪潮。
  那杀意沉默却恣肆,有若汪洋,彷佛是想要将他拖入不可知的深渊,活生生将他溺毙。
  分明是跪在阶前,无形之中似有激流奔肆,要从他的眼角、耳廓、口鼻中灌入,夺去他肺腑间一寸寸气息。
  无数的压力滚滚而来,要将人压垮,下一刻便将要会窒息。
  煞白的脸色中,宁离右手更握紧了一分。
  李观海眼角一跳。
  他认出来了……
  宁离那不是身体摇摇晃晃、欲要寻物事勉力支撑,他握在那枯木的顶|端,拇指与食指相扣,那是一个拔剑的手势。
  下一刻,风声俱止,有若海上日出,一线金光从暗处生,随即漫过水波浪潮,照亮层叠屋檐、连绵宫阙,喷|薄挥洒遍了海角天际。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1]
  李观海终于变了颜色。
  。
  他不曾见过这一式剑招,事实上那阶上的少年哪里有剑招,可是他心中,油然而生了这一句念头。
  与之同时,那少年身周的气息无声的暴涨,一寸寸攀升,终成不可当之势。
  李观海像是第一次认清眼前人一般。
  终于看清了眼前少年是谁。
  东君。
  那根本不是无力发动宫城中的大阵,那是要以“无妄”之身发动。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是足以教武道巅峰都忌惮的阵法,由大雍开国皇帝亲手布置,不知多少年后终于又由一位无妄境开启,要彻底将自己钉杀在此处!
  宁离抬起双眸,他的面色如雪一般透白,然而眼眸却亮得惊心动魄。他一字字道:
  “李观海,欺君叛上,大逆不道,按罪当诛。”
  第120章 丹砂 陛下,我来向您求亲。
  120.
  与之同时,数十里外,南郊村庄。
  苍术与艾叶苦涩的气味中,灰袍僧人遥望着天际幽蓝的色彩,缓缓拨动了腕上的佛珠。
  “那是什么动静?”天冬一脸骇然。
  金光破晓,彷佛一道利箭将幽谧的蓝色撕成两爿。
  灰袍僧人低声道:“是大宗师。”
  村庄前,他伸出手,彷佛蒲公英一样的种子在掌心中一聚一散,将要飘落的刹那,又被他握在了掌心之中。
  天冬不解,还要再问,然而僧人已经起身。几乎是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村道尽头。
  。
  建康宫,式干殿。
  水波一样的结界轰然散开,被万千金光劈得粉碎。李观海毫不犹豫,脚尖轻点,登时间便要转身。
  他正是要趁着这短暂的瞬间——
  趁着宁离还没有将宫城大阵彻底发动的时候,离开建康宫。
  无论如何,他不能身陷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之中,那简直与把头颅伸到剑锋下没什么两样。
  风声呼啸,铜铃狂响,那急促的震荡几乎要席卷上天际。
  入无妄境这么多年以来,李观海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生死的危险。
  继续留在此处,只会危及自己性命!
  他根本不是世人以为的那种大宗师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的法度,反而是审时度势、宕机立断。
  然而身后却有一道剑风立时追来,清光直上霄练,竟要将他钉在原地。
  李观海陡然开口:
  “沧浪!”
  那彷佛是对着虚空间呼唤,根本不知他这一声是在唤谁。就在那一刹间他掌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墨色的长剑,寒鲨皮的剑鞘迎上剑光。
  ——铮!
  墨色的鲨皮竟被削飞了小片,露出其下半寸雪亮的剑芒。
  李观海猝然转身,森然道:“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宁离神色不变,喝道:“那你躲什么!”
  宫墙殿宇彷佛都在震动,朱碧琉璃瓦纷纷打下,沧浪之水终于出鞘,雪亮剑芒倒转。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过了百余招,每一下都荡起滚滚烟尘,冲上九霄云层。
  海上潮生的天象破灭之后,建邺城上空,亮得如同煌煌白昼,连续的格挡间,李观海心中大寒。宁离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绝境时突破,他原来便是东君!一招一式全然不似个初初突破的菜鸟,三年前他便与波罗觉慧对战过!
  此时此刻,宫城之中一片哗然。臣子、侍卫、武者……无数人在低处看着这一场惊变,错愕而不敢信。
  那纵横的劲气激得人几乎要作呕,当即便有身体不支者昏迷,然而更有些人跃跃欲试,目睹这一场剑光,甚至想更近一步。
  无妄境。
  那可是两个活生生的大宗师!
  天下间哪里还有这般机缘,让他们亲眼见证两位大宗师之间的较量?
  只要能感悟到一分半点……
  朝闻道,夕死可矣!
  。
  那每一下简直是有摧天坼地的力量,两道身影一者如墨一者丹砂,在天象俱碎之后宛如凡人一般打斗,嘶啸的风声几乎要将人的耳膜刺破。
  烟尘被寒风骤然卷散,只见朱色的衣踞迎风飞扬,而在他身前数步,墨色犹如一道电光。
  “让开!”宁离忽然一声厉喝。
  那一团墨色直奔脸门,薛定襄顿时心道不好,然而他脚步似被无形气机盯住无法动,下一刻,金光劲气后发先至,将他重重打飞。
  轰然一声,薛定襄撞上远处宫墙,五脏六腑一阵剧痛。
  在他眼前数寸,剑光流转,逼迫得那一团墨色不得不止步。
  少年嗓音一片冷然:“你堂堂一位大宗师,竟然也做这般要挟人质的卑劣行径?”
  他踏在朱檐之上,丹衣云裳,半边侧脸明秀而冰冷,漫天的金光在身后凝结做虚幻的影,彷佛神话传闻中执剑下凡、裁决尘世的仙人。
  剑光辉焕而明烂。
  剑曰“朱明”,人为“东君”。
  白帝城主的评语,赫然在所有人脑中浮现。
  至于此时,李观海仍不曾受伤。然而他望着宫檐上修韧挺拔的身影,恍惚间竟似见到了另一个人。
  那双漆黑的瞳眸中照映着虚幻的踆乌,与一点闪烁而不灭的血光。他从宁离眼中看到了无可辩驳的杀意——
  李观海已经老了。
  年岁渐长,已非意气风发少年时,在蓬壶自我幽闭的日日夜夜里,他自审着修为,因为昔年那一败而愈发执着,缠绕于神,终成心魔。他开始惜命,因为他并非未尝败绩,他曾经被一个与他名字相似的年轻人打碎过骄傲。
  而宁离并不曾。他的骄傲与生俱来,平生不曾动摇半分,压制许久的修为在至暗时刻终于重回无妄,那几可以说得是水到渠成。
  人、气、神,三者合一,终于在此时加持到极致——
  剑光相交,犹如雷鸣一般,拉出数道雪亮锋芒。
  ——铮!
  ——铮铮!
  震耳欲聋的相撞,眼花缭乱的腾挪,那两把绝世神兵被催发到了极致,天象乍变,半爿幽蓝,半爿金光。
  然而那金色的光辉后发先至,逐渐将幽蓝逼至狭仄角落。
  朱明如金乌迫下,携裹灼人火浪几欲噬人,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沧浪硬生生架住。
  那一瞬时,两人终于打了个照面。雪亮剑身倒映出宁离冰霜一般的面颊,彷佛沐浴在赤霞与云涛之中。
  他当真是很年轻。
  一个足以令所有武者都能心生悚然的年纪。
  翻覆的一瞬,剑身相错,沧浪破肉,直直刺到尽处,与之同时,李观海心窝一凉,朱明洞穿了他的心脏。
  宁离毫不犹豫,任凭左肩被刺穿,真气覆在剑上,蓦地转动,便要打破李观海灵台。剑刃滑过骨骼,只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然而那一时,李观海不退不避,脸上陡然现出个诡秘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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