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这絮絮叨叨的,千言万语,倒像是将他当成了不知世事的孩童,然而他并不觉得烦闷,只觉得心下一片柔软。耳中听着那细碎的叮咛,脑中思绪却飘到了另外一方去。
——可得快些遣使节持雁帛金璧往宁王府下聘,一来一往说不得几个月就去了。也要教钦天监去看个好日子,越快越好,半点都不能拖。礼服器物也该快些备制,样样都不能缺,务必尽善尽美。
天子大婚,早早就应该准备了,眼下说不得就有些紧迫。自己的病症,外部的暗涌,先前还觉得俱在计画之中,此时却只觉得,哪里都不对。怎么这么些事情,将将好都堆到了现在来?
可若要追究将全盘计画打乱的源头……
谁舍得追究!
那是念上一声,心里忖过,都不由得漫起的甜意。
“宁宁?”
“唔?”宁离被他打断,侧着头将他望着。
“我记得你当初说,你上京是想要在建邺迎娶一位王妃?”
宁离大惊失色:“这哪里是我说的,这分明是你说的!”
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那黑锅扣到他的头上,曲解他的意思。
阿耶明明是说,教他找一个能替自己打理王府的人!
不过……
他眼下敲定的这位,那没甚么可能去沙州与他打理王府了罢!
。
阿胶,艾叶,川芎[xiong],当归,芍药,干地黄,甘草……[1]
一碗褐色的汤药,正搁在案上,从汤汁的颜色,到蒸腾的白气,都透着一股要将人五脏六腑全部腌透的苦意。
宁离颜色都变了:“不,我才不要喝,我又没病!”
孙妙应亲自开的方子,教人煎来的,医者早知道是这个坚决拒绝的样子,甩了袖子就走了,将这大|麻烦留给另外一个大|麻烦。
天冬拿着药方,得了吩咐,根本不朝着宁离,而是朝着裴昭。
“陛下,这是‘川芎胶艾汤’,惯来作补血安胎之用。”
裴昭目光移动,看到宁离脸皱得老高,温声道:“宁宁。”
宁离老大不情愿了,咕哝道:“我好得很!才不用这些,你别听孙大夫,他就是想塞苦药治治我。”
……为什么要治治他?
裴昭目光幽然滑过,如若未觉,只道:“你既然要我好生喝药,自己也得以身作则才是。”
宁离:“……”
可恶,忒可恶!居然拿自己来要挟他!
“怎么能算要挟呢?”裴昭叹道,“本就是最简单的道理,立身行己,这样才能教人信服。”
宁离:“你!”
你了半天,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终于是恨恨的将手伸向了药碗。
那药真是苦的过分,川穹胶艾汤,不知道孙大夫还加了什么,一股子直冲天灵盖。
内侍忙不叠送上温水漱口,宁离一口吐了,仍然觉得口中还是那化不开的苦意。他恼怒的很,两个眼刀子飞向了裴昭,气冲冲的走了。那袍袖翻飞着,就像翻滚的红云波浪。
裴昭一时失笑,见得他好不快乐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面上的笑容却随之消失了,唇角亦然放平。
他沉声道:“天冬,将孙先生请来。”
。
那所有的笑意都收敛,面目又变得沉静。
孙妙应来时,便见得榻上那位君王,似乎并不有几分喜悦,反而是沉凝细思,忧心忡忡。
他心知这般情态定然没有教宁离瞧见,大概也能猜到几分,将那小郎君气走,是有些什么话要问,要说。
果不其然。
裴昭沉声道:“孙大夫,宁宁这个孩子,可以留吗?”
孙妙应悠悠的看过去,语气也慢吞吞的:“陛下不想要?”
最初的喜悦过去之后,又有无数的沉思隐忧,在心中出现。这时候听见孙妙应的话,裴昭竟然有些止不住的痉挛,他勉强按捺下了来,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似乎并不在意,作为男子,孕育骨血。”
“我担心……黄泉竭。”
那三字落下,本就是心中最沉重、最黑暗的猜测。
裴昭缓慢道:“当年上皇给归猗下了黄泉竭,教宁宁身体里带出来了这毒。想来孙先生亦是穷尽心力,这才将宁宁身体调理好。我害怕他以男子之身诞育,会对自己身体有所影响。更何况……”
“我体内亦有黄泉竭。”他艰难道,“宁宁有这孩子的时候,余毒未曾清除。”
黄泉竭只能够通过娘胎带入孩子体内吗?万一还有别的方式与途径呢?他与宁离都饱受黄泉竭之苦,这个孩子,如果算时间,便是那日自己听闻宁离斩断了古琴“月露知音”,追到山间别院后怀上。
那时候,自己身上,黄泉竭未消,镜照幽明反噬未除。
两情相悦之际,肌肤相亲,鱼水交融,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更何况,那时他也不知宁离是这样的体质。
如今上皇在暗处,虎视眈眈,四周阴云将动,恰逢多事之秋,正是殚精竭虑之时。
否则,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哪里敢冒这个风险,让宁离生子!
他当然喜欢的很,可是他更担心,是否会教孩子生来便受苦楚!
第109章 枸杞叶粳米粥 上皇微微哂笑,神情晦涩难辨
109.
黄泉竭的余毒。
小郎君是那样的快乐,眉眼间都是纯然的喜悦,于是他心中的顾虑与担忧,也悉数沉沉的压了下去,不暴|露出分毫。
唯有此刻见得孙妙应,才能问出最悚然、最恐惧的问题。
——会有事吗?
——腹中的孩子出生后,会如少年时的他、幼年时的宁离那般,吃尽苦头吗?
殿中烛火明亮,照得他眸间似有迫人之意,执着追求问询一句答案,要教他安心。
孙妙应淡淡道:“如果有恙,那当如何?”
裴昭侧靠在榻上,那一瞬时,彷佛被冷浸浸的沉入了雪水之中,嗓子竟然开始发堵。
倘若有恙……
倘若亦生来便带有黄泉竭之毒……
牙牙学语时,想必雪白可爱,但一旦毒发,便是摧人心肝……
不对。
裴昭截断自己思绪,缓慢的冷静下来:“是我想岔了,孩子出生后,体内不应当带有黄泉竭。”
关心则乱,也或许是大病醒来后虚弱,以至于他失了平日的缜密。
眼前医者气定神闲,若真有那隐忧,如何会是现在这般泰然自若神情。
孙妙应慢声道:“那是自然,阿离体内黄泉竭早就清了,这毒若是要相传,是从娘胎中带出……”目光十分隐晦的瞥过裴昭一眼。
言下之意,那孩子又不是孕育在裴昭腹中,这种担心,实在是没有必要。
他些微凝神,转而问起另外一桩:“那他如今身子辛苦,又要动用真气替我续脉……是否会对自己有损?”
孙妙应轻轻一哂。
想要说若是有损又能如何呢?现下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丢手,眼前这个指不定真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又瞥见裴昭那面色白得很,那并不是因为病中虚弱而现出的苍白,而是另一种因为神思郁结、心志不定而致使的虚白。
先前那情状还看过呢,只是担心宁离出事就惊成那样,若自己这时候说个重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心中那股子火气终于消了些,这牵肠挂肚……勉强还算宁离有眼光。
孙妙应终于道:“陛下何必杞人忧天?”
裴昭神情静默,沉凝不语。
孙妙应淡淡道:“他身体好得很,又不是什么病恹恹,做了这个就做不得那个。至于修为上的事,他自己心里有数哩。”
话落下还是没见裴昭面色松缓几分,简直是叹气了:“他一个大宗师,你担心他这些作甚……别镇日胡思乱想,清心静养罢陛下,你才是这个病人,不是他。”
裴昭闭眼,半晌,轻轻吐气道:“是我着相了。”
孙妙应轻哼一声:“想他作甚?陛下不如想想自己罢。”
他那话却不是胡说的,废功重修,本就要吃很大的苦头,以镜照幽明的凶险,倒霉些的直接经脉寸断了,从此别想说再踏入武道了,手脚无力,弱不禁风都不是没有可能。这是有宁离在边上,替他续住了心脉、经络呢,但凡换一个……
但凡换个人,也没这条路可以走了。
。
晚膳却是在床上吃的。
枸杞嫩叶切碎,加了薄片瘦肉,与粳米熬成的粥,又取了豉汁调味。入口软糯,又有一阵清香。
身旁是宁离亲自取了 瓷匙喂他,并不假他人之手。
他现在忌口颇多,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再入膳食,便熬了粥羹先温养着。
身体易困,神思欲倦,那一碗粥还没有吃完,便已经有些困乏。
裴昭道:“宁宁怎么不吃?”
“啊?”宁离瞅了眼碗里还没有见底的粥,“这你的,枸杞叶性凉,我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