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豆大汗珠不由得从额前滚落,时宴朝神情如常,可面色渐渐转得苍白。
  忽然听得匆匆脚步声:“还没有好么?只是化个灯油,哪里要的了这么久……”
  那声音如碎玉振金,却是陌生的很,从不曾听过。时宴朝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得一雪衣少年自内殿走出,朱唇玉貌,秀骨晶莹。疑窦顿时生出,什么人这时候还能在式干殿来去自如?转瞬间他辨认出来人,心下一震,顿时间手中一抖。
  灯盏翕忽间就要落地,被人抄手接住,稳稳当当拿起,半点灯油也不曾溅出。
  他见那少年原本只是随口抱怨,眼里瞅过犀角灯情状,终于着急起来:“……磨蹭这么久,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
  薛定襄说奉辰卫中有人能做到,宁离信以为真,便由着薛定襄安排。他以为这大统领虽然脑子犯轴,但看张鹤邻信服模样,做事也应当是妥当的。
  宁离心中在意裴昭,守在榻边,哪里舍得走开。
  只是左等也不至,右等也不来,他虽稳着裴昭心脉,也经不住这般耽搁。终于是忍不住走到殿里,正瞧着下面人毛手毛脚将灯掉了的一幕。这也就罢了,再一看碧海燃犀灯,只见灯盏里只有最上一层有薄薄灯油流动,下方的鲸脂仍然凝固着。
  乜斜过去,那青年面色,一见便知颇有些吃力。
  他便是再好的脾性也禁不住了:“……这便是你说的好手?!”
  压根不去看那招来的奉辰卫,直直朝着薛定襄质问。
  薛定襄神情一丝不动,可内里却透出几分狼狈来。
  将时宴朝招来时,他也当是小事一桩,可哪知道这鲸脂却如此难以化开。若是以他入微境修为自然易如反掌,可是宁离也早提醒过他,使不得!
  一侧,时宴朝脸上如同被掴了巴掌,火|辣辣,疼得很。
  时宴朝低声道:“薛统领,或许容卑职再试一试。”
  却不听得薛定襄回答,反倒是以等候目光望向那少年,竟然是要以那少年为主……时宴朝如何不认得那少年,那分明是宁氏的世子宁离!不知为何在了此处!
  宁离只摇头:“再试下去天都黑了!”
  薛定襄蹙着眉:“但奉辰卫中已经没有人更加出挑。”他凝声道:“可还有旁的方法?”
  宁离没想到这点小事也做不成,眉已经有些拧着了。他教人取来碧海燃犀灯时,就已经在脑中将几种情状都过了一遍,点点头:“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悬起的嗓音教人心焦。
  薛定襄沉声道:“只不过如何?”
  “效力只怕还要差上一层。”宁离叹道,“肯定是不如法、器相合的……唉,怎么连个灯油都化不开。”
  时宴朝胸中发闷,一时忍不住:“不知世子有何妙招?”
  “哪有什么妙招。”宁离头也不回,“退而求其次罢了。”
  无人驱赶,于是时宴朝也不曾离去,他听宁离大放厥词,想看宁离怎么做。他已臻通幽,想要化开鲸脂已是如此艰难,宁离那点儿微末修为,又能做上什么?
  却见宁离并指如刀,割破指尖,血滴殷红,连珠般坠入了碧海燃犀灯。
  四周皆是惊骇。
  再望已是望不得,宁离已经提着犀角灯盏,走向内殿。初时不觉有何异样,可渐渐见得,他手中碧海燃犀灯,萦绕泽润光芒,愈来愈盛。
  待走到榻边时,碧海燃犀灯已然彻底亮起,被悬挂在高处。分明颜色如墨,可望来正像一轮幽然的明月。
  内殿里,原本还残存的腥甜血气,也渐渐被掩盖下去,只有一股奇异的冷香,萦纡缭绕。
  而在冷香深处,榻上人眉间不再痛苦,逐渐平和舒展。
  想来是黄泉竭的毒性被克制了。
  张鹤邻喜不自禁:“宁郎君,这碧海燃犀灯当真有用。原来您自己便能将鲸脂化开,怎么还要去请托别人?”
  宁离一直紧着精神,直到见裴昭面容舒缓,这才放松下来。他舐过指尖血珠,低声道:“不是同一个路数,我学的功法,也不能用来化灯油……所以用血勉强催动了。”
  他说的有些含糊,张鹤邻也不甚明白,唯有薛定襄在侧,闻言挑了挑眉。
  “宁世子。”李奉御颤巍巍道,“您还忘了一层。”
  一重毒被压下,那作乱的还有一重……
  镜照幽明,反噬己身。
  当黄泉竭被压下去后,失控的真气更明显的突兀了出来。
  医者面上初时有喜色,把脉后又落了下去,他朝着宁离一拱手:“宁世子,顾此失彼,又要如何解决?”
  却见得宁离出手如电,接连点过了裴昭周身大xue,最后一处落下,微微喘|气,面上亦有薄汗。
  薛定襄尽入眼底。
  忽然开口:“白帝城主厉观澜是你什么人?”
  第69章 桂枝葱豉饮 薄如蝉翼的剑符上,已不见得任何墨笔
  69.
  “白帝城主厉观澜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父。”
  宁离回答他时头也不回,一双眼眸几乎黏在榻上那人面容上,显然是一颗心都牵系在了那处。
  薛定襄点点头,不再言语,心中却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天色晦明之时,少年郎君飘然而来,一口道破了黄泉竭,更是知晓镜照幽明的隐秘。若是换旁人薛定襄定要将他捉拿、审问个一干二净,可若是出身于白帝城,那彷佛又顺理成章起来。
  。
  殿内静悄悄的,唯有冷香幽幽。
  “张总管早就知道了。”薛定襄开口,肯定的语气,并无疑问。
  “哪儿能呢?也没比薛统领早上几个时辰。”张鹤邻吁了一口气,面上已经不见愁云惨雾,反倒是乐呵呵的,透着笑意,“你是不知道,宁郎君不是使人去取了个匣子来么?我当时见着里面是东君的剑符,那可真是惊得够呛……”
  此时两人已经出了内殿,只有宁离还在内,那小郎君显是舍不得,半点也不愿意走。
  薛定襄开口想问,这是否便是张鹤邻格外亲近宁离的原因,然而话至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多此一举罢了。便是教他自问,得知宁离身后是厉观澜,心下也不自觉放怀些许。
  “冬至那时陛下遇刺后,底下人去查探过,蓬壶只怕与大安宫有牵连。”薛定襄道,“确然不如白帝城超然物外。”
  张鹤邻心有戚戚焉,转瞬又有忧虑:“李观海远在登州海外,应当不会踏入中原罢……”
  “难说。”
  两人顿时一默,齐齐望向宫城北方,察觉对方动静,一时对视一眼,倒是都笑了。
  大安宫如今被围得水泄不通,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莫堕了自己人士气。
  “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鹤邻道,“如今担心那有的没的作甚?有你和萧统领在,想来定能保陛下无虞。”
  这时候,依稀听得脚步声从里间出来,两人默契住口,闲聊他事。
  薛定襄忽然道:“只是我没想到,他原来是厉观澜的徒弟……厉观澜一世英名,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弟子?”
  “薛统领想岔了……”张鹤邻摆手道,“宁郎君赤子心肠,天质自然,正是袭承白帝城之风。”他彷佛刚发现一般,笑着回过头去,“您说,是也不是?”
  宁离:“……”
  。
  裴昭终于醒过来的时候,鼻端只嗅到了一股绵延的香气,并不陌生的,清冽,而又微微有一些辛辣,彷佛幼年时常常陪伴于身。他静静回想些时候,恍然想起那是幼年时在净居寺曾彻夜不息的,只是又有几分不同。他勉强动了动手臂,这响静已经将一旁人惊动,立刻就听得欣喜声音:“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原来张鹤邻就守在他身边,几乎喜极而泣:“您若是再昏迷下去,奴婢可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入目昏暗,帷幄织锦是日日醒来常见的,原来是在式干殿内殿……
  裴昭沙哑道:“朕昏迷了多久?”
  张鹤邻道:“约莫有一日半。”
  裴昭又道:“大安宫如何?”
  张鹤邻微愣,旋即回神,迅速答道:“薛统领使武威卫团团围着的,暂且没有异况。”
  “……宫外什么情形?”
  张鹤邻报了几家的名字,只道是有异动的皆已经被拿下,关入天牢等待发落。
  那一并的处置都是先前早已定好的,在裴昭昏迷时,亦然井井有序。裴昭“嗯”了一声,缓缓又闭上眼睛。他此刻虽然是醒来了,然而身体深处仍然有疲累占据不散,浑身发湿发汗。他情知自己身体状况,并不以为意,然而闭目又觉出几分异样。
  “这次换了药吗?九龄又寻了什么物事来?”周身竟只有疲惫,并不觉得阴冷跗骨。
  张鹤邻道:“并不曾换药,只是世子点了碧海燃犀灯,如今正在殿里悬着。”
  无怪殿内会有清冽幽然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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