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张鹤邻、李奉御齐齐失声:“什么……”
  片刻后,只听李奉御颤巍巍道:“先前看陛下脉象,便像是动用过真气,如今有薛统领佐证,更是确认无疑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陛下不该动武啊!”
  在场三人,又有哪个不知。
  只是本以为萧九龄随侍在侧,自可防意外发生。哪里知道,竟累得君王亲自动了手?
  若无昨日那一遭,哪怕今日见了上皇,也该安然无虞。
  声声滴漏惊人心。
  终听得薛定襄开口,语意低沉:“如今恐怕只能依照旧法。”
  张鹤邻面色猝然一变,李奉御手指也是一抖,几人目光对视间,一并的沉重。
  片刻,张鹤邻终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我教人取白唇竹叶青来。”
  薛定襄摇头制止:“事不过三,我记得白唇竹叶青去岁也用过……那竹叶青的毒怕是已没用处,用不得了,得换!”
  换?
  又还要换做哪种剧毒之物?
  一样样换下去,眼睁睁见着能起效毒物,毒性一层层的深重。
  李奉御颤巍巍道:“监里还养了条西边来的刺鳞角奎,本是预备给年后的。”
  张鹤邻点头:“取来罢。”
  那殿中一时安静得很,静悄悄的,沉如死水。
  本就是以毒攻毒之法,便是清醒也十分难熬,更何况如今裴昭昏迷不醒,纵使是取了那角奎来,其中的凶险,较之平日更胜又何止数分。
  薛定襄略一沉吟,将人扶起,双掌探上,想要度些真气过去。然而甫一入体,便受到了凶悍反击。
  殿中只听得一声闷哼,他原本刚毅的面上,顿时浮起一抹血红。
  只怕是无用……
  掌下所探躯体,几乎无入手之处。
  裴昭所习功法特殊,一身真气对外界太过于抗拒,更因为此刻在昏迷之中,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愈发凶狠肆虐。若是在裴昭清醒之时,真气得主人控制,薛定襄还可以尝试替他护住心脉,然而在人昏迷的当下,却比登天还难。
  他并不气馁,又使了巧劲儿,尝试几番。却是画脂镂冰,无功而返,还因着真气反噬,面色渐渐也发白。
  初初见得他运功时,殿中两人,虽知极难,但仍怀抱着些希望。然而眼见着一次次石沉大海,徒劳损工,说不得,又熄灭了下去。
  张鹤邻哑声道:“薛统领,若换了萧统领来呢?”
  “无甚差别……九龄的真气,与陛下也相斥。”若真要说,那幽冥奇诡的真气,只怕这世上,便没有一个能相合的。
  薛定襄眉仍是皱着,面上却多出了几分不解,他道:“倒是有些奇怪,我勉力探入些许,查探到陛下|体内,又还有另一道真气若隐若现,替他护住了心脉,只是想要靠近却不得法。不过如此看来,却比先前所想的要好一些……或许可以稍作等待,看陛下能否自己醒来。”
  护住了心脉?
  张鹤邻心中一动,想起前夜里所见,顿时间有所觉。他斟酌着如何道明,忽然听得外间喧闹,似是起了异动。原本他便是心中烦躁,此时说不得一声冷笑:“这些个魑魅魍魉,到底是忍不住了!”
  那语气隐隐的发寒,一贯和善的面容,这时节瞧着竟有些森冷。
  式干殿外,三重禁卫,层层防守,密不透风。
  又是哪些个想寻死的,闯到了这殿前来?
  薛定襄剑眉一扬,已然转身。张鹤邻熟谙他修为,知晓有薛定襄前去,必定万无一失。
  然而不知外间究竟是何样的异动,迟迟的不见人回来,反而是听见一道浑浊脚步声,是内侍在殿内匆匆行走。
  那内侍急急忙忙的道:“张总管,外间的人是世子!”
  张鹤邻心中一跳,电光火石间滑过了几转,他目光示意李奉御在侧,急急地迎出去,刚好见得殿外,雪衣狐裘的少年郎君正站在阶上,怀中犹抱着两枝血色梅花。
  甲胄森寒,兵戈雪亮,那气氛已然是有些剑拔弩张,薛定襄引而不发,眼见着就要出手了,他急忙道:“薛统领且慢!”
  听见他声音,那少年倏地转头看来,一张面孔上又是惶然又是焦急,脱口而出道:“张管家!”
  张鹤邻定定的站住,到了此时,面上还做着一贯的笑容:“宁郎君怎么来了?”
  宁离原本就急得很,见张鹤邻这时节还笑,心里顿时更慌,彷佛没听见那句话似的,不答反问道:“行之在里面是不是?”
  张鹤邻笑容一时顿住,便是薛定襄,双眉亦是一轩。
  这里根本不是荒僻山野中的别业,而是帝国的中心,皇帝的寝宫。高悬的匾额上,式干殿三字,分明不容错认。
  薛定襄也知,君王似是对宁氏的世子有几分偏爱,但这其中有几分信重,只怕远远到不得眼下这般。实际上,除却他、萧九龄、张鹤邻与李御奉之外,根本不该有外人得知内中情况。这宁氏的世子又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窥测帝踪?
  。
  眼见张鹤邻不答,那笑容也是薄薄一层。宁离立时追问:“他的病又发了么?”
  张鹤邻思索之间,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有劳宁郎君挂念了。”
  那无异于默认的话语,顿时教宁离眼圈一红,喃喃道:“当真出事了,对不对?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宁离立时要上前,却被人拦住。薛定襄目光中有警告的意味,却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张鹤邻。
  “他如何得知这些?”薛定襄沉声道,“何况他身份十分敏|感,不可放到陛下|身边。”
  张鹤邻一跺脚,咬牙道:“且放行罢,若是出了事,由我一并承担。况且薛统领你就在边上,难道还怕有事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
  薛定襄挑眉,正要驳斥,谁知宁离已经顾不得了。他只觉得手上骤然一股大力,错愕间竟没有拦住。下一刻,便见着那少年步履匆匆,已是直奔殿内而去。
  他心中暗骂一声,顿时冷冷甩下个眼刀,急忙忙也跟上。
  。
  重重帘幕后,只见得榻上青年,昏迷不醒。原本俊秀的面容,也是苍白而憔悴。
  空气中彷佛飘浮着一股冰寒的气息,带着腥甜血味,若隐若现。
  薛定襄虽是默许,心中仍是警戒,他紧紧地跟随其后,掌上真气凝而不发,正见得那少年怔怔跪在榻前,一张面容失魂落魄,骤然间仰起头来,却是脱口而出:“黄泉竭!”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目光转冷,如雷如电劈向了张鹤邻。
  这等生死攸关的秘事,难道也是能不知轻重的向外透露吗?张鹤邻竟然糊涂到这般地步。
  哪知张鹤邻面上,也是一派并不作假的愕然。
  “宁郎君……你说什么?”张鹤邻不敢置信。
  宁离嘴唇翕动,喃喃低语。可在场之人,听得分外清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黄泉竭。
  那神色间几分恍惚:“……我早该想到的,是黄泉竭!”
  张鹤邻低声道:“宁郎君也知道这毒吗?”
  殿内静得很,并没有得到回答。
  。
  宁离望着裴昭憔悴的面颊,探入被子里,去摸他的手。所触及的地方,指尖掌心,连手骨都是冰凉一片。
  寒意冷冷的浸人。
  他又将锦被掀开了些,要去探裴昭的脉。
  骤然间被人截下,一双大手不容拒绝的按住了他的手腕。
  宁离轻轻抬头,认出是先前不许他进来的那一位,那指掌像铁做的一般,好像生怕他有半分不端。
  张鹤邻在旁轻叹:“薛统领,便让世子瞧瞧罢。”
  。
  薛定襄居高临下,双目冷冷的盯着那少年,只要稍有些不对,掌中劲气便会霹雳般出手。
  他记得眼前这少年修为不过是观照,九龄说起时,还很是不以为然。何况他也曾亲自探过,料想一切都应在掌握之中。
  这一探须得几息?此后又如何将他打发?或是将人囚在宫中,不使他向外透露半句。
  念头还未转过几转,他就见得那纨袴的世子转过了头来,雪白的面孔惶惶然不掩,一双眼眶已是通红:“他都已经中了黄泉竭,你们怎么还能让他修习‘镜照幽明’!”
  话语未落,两行泪滚滚落了下来。
  可那四字入耳,众人心中俱是一震。
  却见宁离陡地起身,跌跌撞撞扑向了一旁,动作急切之至。薛定襄不及思索,掌中劲气立时出手,张鹤邻顿时失声:“宁郎君……”
  宁离已是跪倒在地,一把掀开了桌下的竹篓,对那袭来的真气浑然不觉,彷佛惊涛骇浪加身不动。
  薛定襄不想他竟是去捉那只竹篓,知晓是自己判断有误,霎时间偏转掌风,不幸中万幸,并不曾击中,却是教那桌边的陈设,淩乱落了一地。
  竹篓中角奎嘶嘶,声声发寒,透着薄薄的膜片,见得两只血红不详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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