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愿与不愿,又能够如何?”裴昭神情淡淡,“……我阿娘当初并不知道,自己妹妹与丈夫竟有了私情,等她知晓时,木已成舟。后来她怀胎十月之际,我姨母大著肚子跪在台阶下求她,自甘为婢,只求入府……嗯,家中老母相逼,阶下幼妹恳求,丈夫又与她说教她大度些,纵使有了姨母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阿娘只能点头让姨母进门。两月后姨母生产,然后就有了我庶兄。”
“他虽然是我庶兄,但却是我父亲的长子。那时我父亲家中为了家业,争夺不休,阿翁因为父亲无子,迟迟没有确立他的地位。有了我庶兄,他总算是出得一口气,阿翁也终于愿意教我父亲继承家业。”
“当时府中,便只有我庶兄一个,我父亲极为重视,亲自开蒙,教他读书识字。便是其他孩子再出生,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后来我阿娘有孕时,姨母暗中使了手段,给阿娘下了毒,大概是想要我死,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
宁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想还有这般狠毒之事。
裴昭目光平静:“姨母使人下了手,究竟是怎么想着呢?是想要阿娘和我一尸两命,她便顺理成章的得了阿娘的位置。还是只想要阿娘生下个死胎,这样便没有人能影响我那庶兄的位置……只要阿娘膝下无子,她家中必然是鼎力支持我庶兄的。倘若再有嫡子出生,庶兄的地位说不定就会受到影响,家中也会转而支持后生的嫡子。”
“她其实那般忧虑也没有错,我出生后,庶兄的地位确然被影响了一些。阿翁眼里看得见我,父亲眼里却只有我那庶兄……我后来有时只觉得,姨母对阿娘下手,我父亲未必不知,只是不在意,或者是乐见其成罢。他其实也并不想再有嫡子出生,分薄了我庶兄的位置。我体弱多病,正好合了他的意,哪一天早死了,正好给庶兄腾地方。”
宁离:“……”
他娓娓道来,彷佛在讲旁人不相干的故事,可那些分明又发生在他的身上。宁离听至此处,已经是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陡然间又想起,无怪乎总是听见裴昭咳嗽。他以为是陈年痼疾……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痼疾!
虎毒尚且不食子。
可裴昭的亲生父亲,却盼着他死。
第62章 竹盐黄皮 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62.
一时间,宁离又难过又愤怒,小心翼翼的将裴昭望着:“那……你熬过来了么?他们如今还能为难你么?”
裴昭被他抓得有一些疼,面上却不显,含笑道:“若是没熬过,我如今怎么站在你跟前?嗯,我上面有两个庶兄,下面有两个庶弟,都是我那姨母与旁的姬妾生的。后来我阿娘去了,后院乱了一阵子,我父亲就把我姨母扶正,又把我打发出去,给我那庶兄腾位置。”
那却是被扔去了幽州六年,不闻不问。
“虽然如此,我那庶兄,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父亲大概也没想到,养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有野心,不甘居于人下。我被打发出去后,他们为了争夺家业,明争暗斗,但默契的都不管我。大概都指望 着我哪一天病死,好给他们腾位置呢。”
宁离听得心里发堵:“行之……那会一定不太好过罢。”
“算不得什么,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正好自在,也省了看他们斗成乌鸡眼。”裴昭轻描淡写道,“后来我休养些时日回来了,赶上他们打的头破血流,我不甚有耐心,杀了两个,撵了一个,最小的那个念着年幼,也放着不管了。我父亲气得很,说要追究我,我不耐与他分辩那些,也将他送去一处别业待着了。”
他分明语气平平的,波澜不兴,宁离却无端端的觉得心疼。
囚父杀兄,不知要担多少白眼骂名,旁人不会看他父兄做了什么,只会议论裴昭的行事手段。
。
宁离忽然觉得手中紧了紧,忽然反应过来,只怕是自己刚才激动之处,抓痛了裴昭,连忙将手松开,果然见得手背上几许红痕。
裴昭微微一顿,眼眸略沉,却是将手收将回去,要遮掩在袍袖下。
他忽然一笑,缓缓道:“所以你看,宁宁,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是弄错了……我从来都算不得是好人。”
宁离一惊,忽然察觉到几分自厌之意,心中遽颤。他猛地倾过身,抓住裴昭手背,语无伦次道:“怎么会?你都是迫于无奈自保罢了,是他们先动的手……行之,那都不是你的错,你怎么能怪自己,真要该死,也该是他们才对。”
裴昭目光幽然:“宁宁不觉得我大逆不道?”
宁离斩钉截铁:“他们都对你下手了,你难道还要做砧板上的鱼?”他微仰着头,充满怜惜:“……能够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珍惜接下来的光阴才是。”
裴昭听他故作老成,一本正经的想要劝慰自己,心中不觉好笑。刚才还为了宁王的事不知有多伤心呢,现下却悉数抛到了脑后。像模像样的,捡了些话送回给了自己来。
虽是笨拙,却是一腔赤子心肠,不掩可爱。
被那样一心一意的望着,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摸一摸宁离的眼眸。孰料却像是把宁离给惊住了,误以为他想离开,顿时紧紧地按住了他不肯放,胡乱说道:“行之,你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伤心。你何必要去管他们,不如管管我伤心。”
这话,也是说得的么……
裴昭当真是无可奈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伤心。”他道,“早已习惯了……便是今日劫持你的那个,解支林,你道他如何要潜入建邺?原是我父亲请了他出手,想要夺我一条性命。”
宁离大惊失色,未想这里面竟还掺杂着一桩父谋子命的刺杀。
他依稀间觉得耳熟,忽然间醒悟过来:“……啊呀!难道那日在滁水边上,解支林伏击的人竟然是你!”
裴昭不妨他竟然知晓,一时间也怔愣:“宁宁也听说过?”
宁离懊恼的一拍榻上:“早知道如此,我合该把他宰了才是!”
。
一语宛如石破天惊。
却教裴昭浮沉而又落定。
原来如此。
也该是如此。
如此,冬至之时,滁水之畔,那一道光明辉焕的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教解支林仓皇逃窜,必然是用出了东君所画的剑符。若是宁离出身于白帝城,那有些保命手段也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些个将解支林宰了……裴昭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
原本是想着引蛇出洞,却没想着,引来了这么个侠肝义胆的小郎君。
路见不平,也不顾惜自身,当真出手相助的哩!
。
裴昭轻轻地摸了摸宁离额头,含笑道:“宁宁有此心意,便已经教我满足了。至于你的那些剑符,还是自己留着防身罢。”
宁离听他拒绝,连忙道:“我留著作甚?我要多少便有多少,画就是了。”
裴昭目中笑意潺潺,却是摇头。他被宁离抓着手,被鲜活而蓬勃的温度熨帖着,被满溢而真切的焦急感染着。原来还有人一腔心意,牵挂着他,为他愁恼,为他担忧。
他说:“不必劳烦了,解支林那点三脚猫修为,你难道觉着,他能够伤得了我?”
那话中自有傲岸在,宁离却顾不得,思来想去都怕出了意外,急道:“那你的父亲与你庶兄呢!”
裴昭道:“不是与你说了么?我父亲被送入了一处别业,教人守着,平日都出不来。至于我撵走的那个庶兄……如今大概在雷州吃草,想回也回不来。总之都是秋后蚂蚱,且看还能蹦跶几天罢了。”
话锋一转,却是说道:“宁宁,这人世之间,形形色|色,有人缘深,有人缘浅。譬如我与我父亲,相看两相厌,而你与宁王之间,难道只有血缘两字那么浅薄?”
宁离讪讪。
他的那一点酸楚,在行之的过往面前,却像是钻了牛角尖,着实是不值一提了。
裴昭莞尔道:“且放宽心罢,你是今日突然知道,一时受不了,想不通,想不明,也是有的。与其苦恼,倒不如珍惜些当下时光,这彷佛是你与我说的罢……”他摇了摇宁离的手,目中蕴着笑:“今日岁除,你难道要愁眉苦脸的带去新年?”
宁离忽然间省得,猛地想起,裴昭今日来寻他,本是说家中孤零零的,无人陪伴。
却为了宽慰他,说起这些伤心事。
他又慌又忙,只觉得自己也太不晓得事了,叠连声道:“行之,对不住……”
裴昭瞅着他慌乱的神情,伸手替他拢了拢乱发,打趣道:“如何,还要再哭一哭么?”
先前泪珠子早就掉过了,这会子,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宁离抵着裴昭目光,着实是招架不住,到底败下了阵来。
小世子脸皮薄的紧,这不,说红便红了。还低着头,不肯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