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难怪我说我不想来建邺,阿耶第一次没有答应我。也难怪我第一次见《春归建初图》时,心里就生出了喜欢,莫名的熟悉……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道:“大抵是归猗阴差阳错下有了我,他本是僧人,不可将婴孩养在寺中,于是想要寻人托付。只是净居寺的日子也不好过,找来找去都没有可靠的,无可奈何之下,终于想起了我阿耶。”
  “我去建初寺问过了,五愧大师说他还抱过小时候的我,是五惭大师将我送去的沙州。我阿耶受了他所托,于是辛苦的将我养大。”
  说到这里,心中像是被虫蚁噬|咬了,一抽一抽的酸楚。
  “阿耶……还是我的阿耶么?”
  。
  裴昭柔声道:“宁王连那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宁宁却不知他心中待你如何?”
  宁离下意识道:“阿耶待我,自然没有半点不好。”
  “那便是了。”裴昭徐声道,“我在建邺也读过一些奏章。仁寿二年,宁王就已经将你请封为世子。各地藩王想要更换世子,极其麻烦,一旦上了玉牒,请报给朝廷,就几乎没了再更改的办法。如果依照你所说,是五惭大师将你从建邺送回沙州,那么便是见到你之后,宁王马不停蹄的将你确定为了继承人。”
  他凝望着宁离微微泛红的眼眶,伸手擦过了眼睑下的一抹湿痕,心下轻轻一叹,又说道:“若果要论身份地位,权势荣耀,你阿耶将你立为世子,便意味着他百年之后,沙州的一切都会由你继承。而若是论家宅之中、父子之间,这私下的相处与感情……宁宁,他有多在乎你,你应是最能体会得到的。”
  最初听见那番话时,他原本以为,宁离会因为陈则渊伤心得很,可细究开来,伤心是伤心,可并不因那腐儒。少年人唇边还漾起了笑,那分明是因着宁复还不容拒绝的顶了回去,不允人说他半点不是,还将陈则渊气得不行。
  又想起相逢那日冬雪,在墙边听闻风中传来小郎君琅琅的笑声,只为了给阿耶折一枝梅花,聊赠此间春意……父子之间,和乐融洽,便是骨肉之亲,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
  宁离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眼睫翕动,大抵是又想起旧日的事情。
  他道:“我那会儿醒来后,孙大夫说,我又闯过了一道鬼门关,阿耶说,年年都是鬼门关,既然从前能闯过,没有道理以后就不能……其实后来孙大夫悄悄给我讲,他本来断言我活不过三岁的,是阿耶请人去海外寻了药,勉强给我吊住了。但这样也不成……后来请人,把我送到了夔州。”
  裴昭不知为何听到此处,竟有种理应如此之感,他道:“夔州是个好地方。”
  宁离点了点头,说道:“嗯,孙大夫说沙州气候太差了,常年风沙,不适合休养。最好去一处温暖湿|润的地方。但是在沙州找,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去外边儿。”
  “沙州的冬天特别长,那年已经飘了好久的雪,我记得庭前的缸上,就没有不落雪的时候。那天早上特别冷,天还没有亮,阿耶把我抱出来,要带我去外面。我本来困得很,也不大想去,被阿耶捉着,迷迷糊糊的,就睡不着了。马车外边风一直在吹,下来后到了月牙泉边上,水都已经结了冰,可是还有人穿着蓑衣,抻着竹竿钓鱼。阿耶让他别钓了,说这个天气,哪里有鱼给他钓?如果真的想,去旁的绿洲才是正经。结果听着那钓鱼人说,这不就有大鱼找上门来了吗?”
  裴昭心中隐隐生出个猜测,说道:“……你阿耶就是把你托付给了那钓鱼人,请他带你去了夔州么?”
  宁离顿时睁圆了眼睛,满满溢溢的,都是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裴昭莞尔道:“你曾与我说过。”
  宁离顿时好生迷惑,他什么时候说给裴昭听过了?
  。
  那双困惑而又不解的眼睛,水雾不曾散去,一往而见底。
  裴昭与他注目着,心下无声轻叹。
  那已经不用再想了,宁复还要将宁离送去夔州,可天下气候宜人的地方那么多,又何必要选那夔州。
  裴昭曾经寻访过杏林高手无数,可也不曾听说过,夔州那地界上,出过什么神医。
  但若是换一个角度,便截然不同了。
  想要将人从鬼门关前抢回一条性命来,又何必拘泥于悬壶济世的大夫?若是寻个臻于化境的绝顶高手,洗筋伐髓,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归猗托人将宁离带去沙州,那是自知有难,只得将幼儿托付。宁复还穷尽心力,最终不得不向人求援,能教他放心的只怕数不出几个,而夔州那地方,能教他找上的还有谁?
  那必然是找到了厉观澜。
  孤舟蓑笠,独钓江雪。
  他只是没想到,宁离说的是江边,实则是沙州的泉面。
  更没有想到,他口中那个大雪天里垂钓的师父,竟然是白帝城主。
  白帝城主厉观澜喜好垂钓,天下闻名。
  他心中一时间复杂,默然无语。
  宁离并不曾觉,犹自叙道:“后来每年入秋,沙州风沙大的时候,我便会去夔州住着。沙州太干燥,也太寒冷了,夔州要暖和一些。师父带我去温泉边上住着,说那样最好调养。后来年年都去,也成了习惯。”
  裴昭凝望着他面颊:“宁宁在夔州学的剑。”
  宁离点头:“……是呀。”
  裴昭方要开口,又悉数吞了回去。他心道这调养确然调养得很好,可是这学剑又学成了什么样?要他说,那是学得半点都不成,勉勉强强只有花架子。但只怕厉观澜对宁离也没有什么要求,指不定在厉观澜看来,能够看到宁离从病恹恹到活蹦乱跳,便已经心满意足。
  能够健健康康的活着,已经是殚精竭虑,又怎么能再要求更多。
  也难怪宁复还如此放心。
  白帝城主的弟子,就算是再不成器,也倚着一座大山。又有谁胆敢在厉观澜的脚下撒野,不长眼睛,捋他虎须。
  裴昭道:“不提宁王,便是看在归猗的份上,厉观澜也会好生照料与你。”
  元熙十九年,因缘际会,细想来,一切都有踪迹可寻。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师父还是我师父,阿耶已并非我阿耶。”
  。
  那情绪起起伏伏的,忍不住又低落了起来。
  已不知是几悲又是几笑,教裴昭晓得,那在宁离心中,是极大的一个症结。
  他拾起了巾帕,重又去擦少年未曾干透的发丝,轻柔的力道中,果然见得宁离背脊渐渐放松下来。彷佛闲话家常一般,裴昭说道:“可是在我看来,你与宁王虽非父子,实际上也与父子无异。你心中全然孺慕,他待你的心思,也从来不是假的……宁宁,你大抵不知道,今岁你入京之后,宁王便给陛下上了摺子。”
  宁离不曾听过有这一遭,一时间语气呆呆:“真的么,阿耶怎么从没有与我说过?”
  裴昭微微一笑,道:“说与了宫中便是……只道你年少体弱,还请陛下多怜惜则个。”
  宁离顿时恍然:“所以陛下才从不曾召我。”
  这样说来,大抵也没错,裴昭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你看,即便没有血缘,你与宁王之间,就不算父子了么?他养育你长大,你承欢他膝下,何尝不是亲如骨肉。世上却有一些父子,空有其名,顶着一个名头,实际上算不得半分。更有甚者,与仇人也差不多。”
  宁离抬头去望裴昭,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裴昭自嘲道:“……说来也好笑,我其实半点也不得我父亲喜欢。”
  宁离不解道:“你这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裴昭道:“……我大抵是不得他的缘。我上面还有两个庶兄,我父亲从来看重最大的那一位,甚至想家业都让我那位兄长继承。我原本以为是因着我幼时多病,指不定活不下去,他自然喜欢强健的,这样才能让底下人安心,所以心中也没有什么多的念头,觉得父亲这般也是理所应当。”
  宁离吃惊的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这话平静里透着说不出的可怕,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道:“可是,难道除却家业继承,你便不是他的孩子了吗?”
  裴昭笑了笑,却想,两人幼年皆体弱,可遭遇,却半点不相当。
  宁复还上天入地寻觅奇花异草,只求能救回宁离一条性命。可是到了他这一遭……
  裴昭道:“纵然是,大抵在他眼中,也与草芥无异。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不是生来体弱,乃是我姨母暗中使了手段。”
  宁离不明白:“姨母?”
  “是。”裴昭道,“我阿娘成后未有诞育,而我父亲后院姬妾颇多。她家中担心长此久往,地位不保,于是便想再送位女儿来,也就是我姨母,意图巩固位置。”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不免听得宁离有些发晕:“那你阿娘呢,她愿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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