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上皇听了,却是不以为意,竟还笑骂道:“可真是别出心裁。”
语气里并不见得有几分责怪。
裴晵暗中揣度着,点了点头,似在笑,彷佛又苦恼的叹道:“倒也是,不过阿耶不觉着,这太过于兴师动众么?”
上皇斟了杯酒,顿时笑了一声:“区区六百里,这算得什么?
便是裴晵,也不禁语塞,只因着他想起来,如果要论大张旗鼓、劳师动众,那再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自己跟前这位。
锦作幛,玉为屏,金碧珠翠,雕镂奇丽。
帝国的君王,曾将天下奇珍尽囊入掌心。
竟是他自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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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间内,一时间安静的很,上皇目光垂落,见得裴晵嘴唇有些微微抿着,眼睛也只盯着身前。
分明是个翩翩儿郎,却做了一副赌气模样。
这般神情,彷佛心愿未偿、生出了闷气一般,上皇却熟悉的很了,他顿时间笑了:“五郎今日怎么想起和朕说这些,谁招惹你了,教你受委屈了,嗯?“
知子莫若父,上皇眼力老辣,如何看不出来?
“……我。”裴晵顿了一下,本来是想要辩解的,到最后,眉紧紧皱着,脸上也出现恼意,彻底放弃了隐瞒,“阿耶,他就是个无理之人!”
“哦?”上皇饶有趣味,“他做了什么事情,冒犯你了么?”
裴晵支支吾吾,若是颠倒黑白、倒打一把,也不是不能。可他特意查找到大安宫里来,又不是为了和宁离结仇的,最终吭哧了半天,终于说:“那不是,其实是我冒犯了他。”
便是上皇,也没想到,会从他口里听到这话来。
他这个幼子,自小被捧在掌心里,眼高于顶,何曾会有意识到这般事情?
上皇道:“说罢,怎么冲突了,你把他打了?”
那倒不是。
但可能也好不了半点。
裴晵有些窘迫的样子,彷佛并不愿意开口,最后还是将建初寺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说到底,也简单得很,谈话时使了人在暗中看呢,没想着被人给发现了,气得那小世子拂袖而去。
上皇只将他看着。
裴晵惴惴:“阿耶,我也没想到……”
上皇哂笑道:“沈从询尽会出些馊主意。你既然想与他相交,难道不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么?还要让人在暗地里窥测,五郎啊……你若真是有心,投其所好,邀他相聚,请他在京中看看,不比什么都强?”
裴晵素是个伶俐人物,此时也讷讷道:“那不正是当时昏了头。”
上皇却不曾说话。
裴晵垂着头,闷声道:“何况,我怎么敢去结交他?”
“胡说,你是朕的儿子,大雍的魏王,怎么结交不得?”
上皇这番话说罢,裴晵仍旧垂着头,沉默不语,似乎有些丧气。他目光下移,却见裴晵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袖子,已经是揉起了褶皱。上皇眉心一蹙,顿时不怒自威,说道:“抬起头来,垂头丧气,像什么样?”
裴晵终于抬头,一张风|流含笑的俊面上,桃花眼已经红了一圈。
彷佛是已经委屈得极了,若是再说上一句重话,便要落下眼泪来。
他这样子,令上皇顿时心疼极了,从前哪里见裴晵这般委屈模样?说不得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上皇说:“你想做什么,自去做就是了,难道还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么?”
裴晵却有几分迟疑道:“我怕皇兄不喜欢。”
那手还拍在他的肩上,力度瞬时间却变了一分,旋即如常,但是裴晵能够感觉得到。他此刻面上已经是红了,看上去像是被欺负极了般,只能回家找父亲诉说。可是他的父亲呢……
上皇浑浊的目中,已经是闪出了几分沉下的锋芒,缓缓道:“三郎给你委屈受了?”
裴晵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不曾。”
可要的就是这一分欲说还休,欲言又止。上皇知晓他,他又如何不知晓上皇的心结呢?
“吃穿用度,一并和以前一样的,皇兄不曾亏待我。”
上皇听他这般说了,眉成川字,里面却已经蕴起了几分怒火。
他如何不知道呢?吃穿用度如常,并没有削减,那么其他的地方呢?若裴晵当真还如从前那般恣意,怎么可能怕裴昭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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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建邺城里,裴昭就是个透明人,后来他去了幽州,更是被众人都遗忘了。
谁还记得幽州有一位太子?便是上皇,连他自己都要想不起来。
“那别的呢?”
裴晵不语,面上出现几分恳求,彷佛不想要上皇再说下去:“阿耶,我好得很,您也不用担忧。”
说到了此节,蓬莱间内的宫人与内侍,已经悉数安静下来。
紫金砖上,悄无声息。
上皇目光扫了过去,眉间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讽意。
那是否可以说,他住在这大安宫里,也好得很,一切也无恙?
他轻轻拍了拍裴晵的肩膀,只觉得这孩子彷佛又清瘦了一些,叹道:“委屈你了。”
转念一想,已经明白。
上皇侧眸,顿时做道士打扮的紫衣内侍,已经迎了过来。
只听上皇淡淡道:“去,把宁王世子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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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奉了上皇旨意,立刻动身,马不停蹄便出了大安宫。然而建邺城还没有出去,就受了好一番惊吓,险些从马上惊了,摔断了腿。
等到他终于找到地方,千里迢迢扑到别院外时,却听说宁王世子,根本不在其内。
“这位公公,您这是……?”姚光冶迎上去,笑着问道。
那内侍道:“天大的好事儿呢,上皇的旨意,就等着你家世子前去回话了。”
姚光冶顿时愁眉:“哎哟,不巧,我家世子今日早早的就出门啦。”
内侍不想到还有这一遭,立刻催促道:“那如何使得,还不快些派人去找?”
姚光冶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世子出门前,也没有说他如今是去了哪里呀……唉,不瞒您说,他年纪小,又被我家主君宠着,一向贪玩,常常出去疯跑一天都是有的。这倒也是想要去找,但是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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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谁不是赶着上着,将自家的郎君夸几分?
眼前这老管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长吁短叹,竟然就这么会儿,把他家小郎君那惫懒贪玩的脾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内侍不免生出了几分轻蔑,心道,果然是关外来的乡下人,城府没有一点,嘴巴上也不见得把门。但这等的话是不能出口的,非但如此,还不能说宁世子半分错处,当下道:“哎哟,你这是怎么想的,竟然和我抱怨这些?可快些去找罢,上皇等着的呢……若是上皇怪罪下来,只怕谁都担当不起。”
“正是,正是,立刻就派人去找。”姚光冶连连点头,“这位公公,您先喝茶。”
奉来的茶却是油茶,里面核桃花生碎的粉末撒着,内侍从前何曾见过,只觉得浑浊不堪,不免又皱了皱眉,连沾唇也嫌弃。
略略催促些,听到动静,却见侍卫一窝蜂的出去了,毫无章法,无头苍蝇一般乱攒。
那内侍心中,对于宁王府的印象,登时又低了一分。
听闻宁王骁勇善战,怎么连治家也治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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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之上,一处小弯。
出府之后,侍从轻骑汇合,皆聚在一处,方才还杂乱无章的阵型,此刻已变得井然有序。
当中一人约莫三十四五年纪,右眉处一道刀疤,平添三分煞气,正是此次入京侍卫之首,聂不平。
“姚先生如何吩咐的?”
聂不平面色肃然:“……大家夥儿努力的去找,务必不能使世子回来。”
“哦!”一群人顿时恍然大悟,明白,反向查找嘛。
但是也有人生出了几分担忧:“聂二哥,这样会不会对世子不好?”
“能有几分不好?”聂不平深谙精髓,顿时嗤了一声,“如今御座上面坐着的是皇帝,又不是上皇……再说了,咱们是沙州来的,难道上皇还能将世子砍了么?城主又不是吃素的。”
言语里对上皇颇有几分不敬。
“走罢,去看看,世子今儿个又去哪里玩耍了。”
“那走前也没说呀,如何找得到?”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让你找,你就真的去找么?做做样子罢了!”
不过是磨洋工,谁不会呢?聂不平暗中冷笑。不管那内侍打的什么算盘,都只有落空的份儿。
他们才不可能将世子找来,前去大安宫受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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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
他此刻在杨青鲤家中,脸色是少有的认真。
“夜行衣呢!”宁离说道,“你赶天赶地让我过来,就给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