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宁离心知他是好意,只是这好意,万万受不得,终于小声道:“可我是翻墙过来的……要是从正门里回去,姚先生知道了,明天又会训我。”
  张鹤邻听了,一时间哑然。
  想来是宁王府的下人,因为在这小郎君面前得脸一些,便把自己当成了主人来,竟然还敢训小主君。张鹤邻心中看不上这般做派,但宁王府里,主仆如何相处,他也没有那个立场去说、去干涉。
  正是有些上下不得的时候,薛定襄忽然开口:“既然如此,世子不妨就在这边歇下,明日再回去,想来那位姚先生,也说不出什么。”
  宁离眼睛一亮,旋即迟疑:“这妥当吗?”
  张鹤邻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却是如常笑道:“自然是妥的。”
  当下张鹤邻亲自带路,将宁离领去了另外一处院子歇下,仔细吩咐侍从、好生照顾了,可转出来之后,目光却有些若有所思。
  他回到主院,正如意料中所想,薛定襄不曾离去,还在原处等他。
  张鹤邻忍不住问道:“……薛统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出声将宁王世子留下?你明明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出不起半点儿的岔子。”
  “不妨事。”薛定襄神色如常,朝着他一点头,“我既然守在此处,便是有什么,也掀不起个风浪。”
  张鹤邻缓过神来,心知也不错,有薛定襄在此坐镇,只要不是来了个大宗师,都可以保裴昭无虞。
  只是……
  终究是有些怪异与突兀。
  “这番将宁世子留下来,究竟是为什么?”
  “我心中的有些疑惑,想要寻他来验证一番。”
  “……疑惑?”
  张鹤邻再要发问,薛定襄却什么都没有说。
  屋中灯渐歇,庭中风渐悄,一时的喧闹后,终于是归于寂静了。
  。
  翌日。
  “小郎君醒啦,要不要用些蜜水?是在竈上温好的。”
  宁离自睡梦里醒来,只见得周围陈设古朴雅致,却有些陌生。他慢慢的想了好一会儿了,才想起来,是了,昨夜他宿在了行之这边的院子。侍从听得动静,含笑问着,他便点了点头:“好,还劳烦你给芝麻糊寻些果子。”
  侍从只笑:“知道呢,小郎君放心,张……管家吩咐过,都是备好的。”
  宁离梳洗毕了,自屋子里出来,见得檐下庭中,一片霜白。院子里积着雪,有两三侍从正在道上扫着,见着他来,纷纷问好。宁离沿着小径走着,忽然间,听到了纵横破空之声,他心中有些好奇,循着走过去。
  这一去了才发觉不好,原来是庭中有人,正在练剑。
  旁人练武,若非同门,是不便在一旁观看的,否则会犯了忌讳。宁离连忙要避开,原路折回去,却没想到那人剑花一挽,剑光如练,直直朝着他射来!
  宁离好生疑惑,脚步一转,轻巧的避过袭来的剑风。不想那剑风如影随形,竟然又跟了来。他左右几步、连连退着,到了院边的银桂树旁,那人手腕一抖,剑尖刹那间拉成了一条雪亮的直线,当空劈下——
  “定襄!”
  骤然一声,横绝破空,怒意如浪。
  薛定襄剑尖一抖,顿时一偏,那雪亮的剑风顿时劈在了一旁桂树上,只听得噼里奇一阵乱声,那桂树被削去了小半。
  剑光破去了,忽然又是破空声:“啾”!
  一旁的小隼气急了,顿时拍打翅膀,劈头带脸的想要啄人。但它小小的一只鸟儿,怎么够得上?虽是如此,也半点不肯罢休,十成十护主的架势。
  。
  “你在做什么?”那怒声主人冷冷问道。
  薛定襄收剑回鞘,回首正要行礼,忽然间见着另一侧张鹤邻拚命的打眼色,顿时间身体便停住。
  他此刻姿势微微僵硬,宁离却半分不觉,少年人眼眸一亮,哪里还顾得他,悉数都投注在另一人身上:“……行之!”
  台阶上那人,玄色大氅,神清骨俊,不是裴昭又是谁?
  宁离飞快的跑到了裴昭身边,连眼眸也弯起,不觉间露出两只笑涡:“你醒啦!”
  然而裴昭目光中却像是凝结着冰,嘴唇微微抿着,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眼,忽然间伸手,去捏他的肩膀。
  宁离被弄得愣了一下,好不疑惑,迎着裴昭越来越大的手劲儿,终于是明白了过来,忙忙道:“我没事,行之,我没受伤呢!”
  “当真没有?”
  “当真!”宁离连忙点头,“我躲得很快呢,没被剑风扫到,你放心。若是受伤了,我一定不会瞒你,倒是你捏的我有点疼。”
  裴昭如梦初醒,瞬时放轻了力道,他将手收回了袖中,不敢想像方才自己乍见的心情,那一剑直直冲着宁离而去……此刻垂落的手还有些发颤。
  迎着宁离关切的目光,他闭了闭眼,先前那冷意融化开,又是惯常的从容模样,潺潺若春水。
  裴昭温声道:“我听鹤邻说,你昨晚宿在这边,所以来看看你。”
  “是呀……”
  “宁宁,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吗?”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目光中还带着淡淡的鼓励,隐约的关心。宁离一点儿也不怀疑,要是自己说家中出了事,裴昭会说,帮他想办法。
  可宁王府一切如常,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呀……
  真要说起来,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宁离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也没什么,就是夜里醒了,忽然想见见你。”
  他眼眸明亮,清脆如甜菱,末音时想通了一般,又带起笑来。
  裴昭微微一愣,像是被烫了一下,心中微乱,顿时不敢再看他,朝另一边侧过了头。这一下子,却恰恰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薛定襄。那边上银桂树被剑风削了,枝叶狼藉了一地。他心中虽然还含着火气,但是被打了个岔,到底是不如方才那般。
  但语中仍含斥责:“……你便是在练武,如何要冲着人去?刀剑无眼,若是将人伤到了,你可担当得起?”
  薛定襄坦然答道:“若是会将他伤到,才是有愧于我手中的剑。”
  。
  宁离心中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大凡练武的,有哪个没几分痴性?大概这位就是个见猎心喜的。
  眼见着裴昭怒意泛起、彷佛有些气着了的样子,只怕和那个练剑的武痴起了冲突,连忙道:“我没事,行之,这位先生大概是想要和我切磋他的剑术罢。”
  然而裴昭心中又岂会相信?
  目光中暗含着告诫警示,定定的看了薛定襄一眼。
  换了个人只怕会战战兢兢、通体生寒,立刻跪下、求饶告罪。薛定襄却不知是怎么着,今日里彷佛吃错了药一般,仍旧揪着宁离:“宁王世子按理应当入奉辰卫侍奉。我既然统领武威卫,与九龄为同僚……替九龄试一试他的功夫,也算不负职责。”
  ……武威卫。
  武威卫???
  宁离霍然转头,目瞪口呆的将薛定襄望着。
  “你,你是……”
  昨夜里来的仓促,并不曾问过这一位的姓名,只知晓他是入微境界。
  可方才他都说了些什么?
  薛定襄一点头:“不错,薛某功夫粗疏,但有幸得陛下赏识,如今正居于武威卫统领之位。”
  宁离:“……”
  先前的那点子猜想成真,他顿时脑子都炸了,不敢置信的将薛定襄看着,最后求助般的眼神,悉数投向了身旁:“行之……”
  裴昭并未开口。
  薛定襄泰然道:“如今看来,世子别的不谈,身法灵动,的确非同寻常啊。“
  宁离哪里顾得上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循环着的都是那三个大字:
  武!威!卫!
  阿耶别他入京的时候,就与他说过,日后入了武威卫,要经受风吹雨打,天不亮的就要去干活儿。
  他千躲万躲,如今倒好,竟然闯到本人手里来了!
  。
  宁离这蔫蔫的样子,在场哪个看不出来?
  薛定襄将那番话说罢,其实目光也紧紧地将宁离盯着,丝毫也不肯放松。他只等着宁离的应对,哪知道宁离竟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颇为惊愕。
  再一看,不远处,侍立在旁的张鹤邻哭笑不得。
  他不敢直视君颜,不曾去看裴昭,下一刻,正听着一声叹息:“……宁宁。”
  那语气里颇有几分忍俊不禁。
  。
  裴昭心思通明,已经是猜到了宁离心中所想。
  可眼见着平日活泼泼的小郎君,如今变得个霜打茄子的蔫缩缩模样,倒也是十分有趣。
  他甚少见过宁离这样神情,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怎么着,薛统领夸你身法不错,宁宁却不高兴么?要知道这建邺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求他一夸,却不可得呢。”
  宁离心道,就和那劳什子萧统领来摸骨一样吗?
  “可我不想呀。”
  他简直都快哭出来了,彷佛已经能看到未来暗无天日的悲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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