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怕是是疲倦的很了,否则怎么会这般。
每一年寻了毒物来,裴昭都如同大病一场。
张鹤邻心中难受,默默的取了膏药来,要给裴昭敷上。手腕间两处血洞,此时已然干涸。待得伤口处理完毕,他轻手轻脚的给裴昭盖上了被子,终究还是一叹。
烛火微微摇曳着,爆出了灯花,旋即又暗淡下去。
张鹤邻望着裴昭苍白的面色,今日这一番折腾,彷佛又消瘦了一些。
忽然间,竟想起了第一次寻来毒物的时候。
仁寿年间的建邺宫中,暗流激涌,步步惊心。
生母早逝,生父不爱,四周豺狼虎豹环伺,空有个名头,却如同靶子。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太子早逝,不知有多少人想等着他病死。道貌岸然,假意惺惺,实则是想要从他这金尊玉贵的名分上,撕下一块血|肉来。
可陛下,终究是从幽州重回了帝国的中心。
第24章 小青橘 我只是想见见他
24.
年幼的太子,在那万无生机的绝境里,硬生生走了一条血路出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今的裴昭沉稳从容,即便明知他取来的是天下间罕见的剧毒之物,也不曾有一丝慌乱惊忙。
张鹤邻却想起,当年在禅房之中,终于拟定此事的孩子。裴昭身形单薄,在一片惊惶与哭声中,三言两语,安排了主意,不曾有怕,也不曾有惧。他其实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位,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教这些忐忑不安的仆从,都定下心来。
那时候的日子,比现在不知糟糕了多少,群狼环伺,虎豹相侵。
可如今,纵使御座重临,又还能有几时?
。
张鹤邻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缓缓从内室里出来,正见着一位面目刚毅的男子,此刻等候在堂下。
听得脚步声,那人已经转过头来,目光中隐有询问,还有一些稍微的担忧。
张鹤邻目光中略作示意:“薛统领,主君无恙。”
薛定襄“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瞧着倒是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张鹤邻明白得很,此时此刻,薛定襄心中,定是有一块石头落地。
两人走到近处,四周侍从都远去,一时间,廊下空寂。
便见得薛定襄目中,忧色难掩:“只是陛下如此之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张鹤邻苦笑道:“陛下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骑虎难下,积重难返。
当初靠着这法子,从一片死局中搏得一线生机,然而事无两全。
如今再想要反悔,却是绝无可能了。
。
只是,虽然知是如此,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
张鹤邻叹气道:“当初就不该选这法子。”
薛定襄听见他语气中的悔意,当即开口,语气却是淡淡:“你如今说这些……当初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教陛下摆脱困厄?”
张鹤邻不由得也语塞。
仁寿二年的冬,分外寒冷,大雪如鹅毛,几乎要将万物都掩埋。
那一年,情况危急极了,若是按照宫中尚药局医官的判断,只怕裴昭捱不过那个冬天。
徽猷[you]殿中,人心惶惶,病急乱投医,抓住根稻草便绝不肯放。
死马当作活马医,侥幸成功了,喜极而泣,却不知道,那其实只是个刚刚的开始。
如今十五年过去,已经是在那条道上越走越远。只要一想到这一路来,裴昭为此付出的代价,说不得便心中发颤。
张鹤邻目中苦涩,喃喃道:“若是有个仁心仁术、妙手回春的神医,主君也不至于这般。”
薛定襄听罢,只觉得太过于天真,沉声道:“只怕便是孙妙应再世,也只能治人身上病,却解不了人身上毒。”
那话恰若一个沉重的打击。
便是张鹤邻,一时间也默然。
裴昭身上的毒,乃是生来就有的,缭绕于内腑,阴谲森诡,绝难拔除。
便是“药王”再世,只怕都要发几分愁,更何况,孙妙应早因为采药时失足,摔下了万丈悬崖。
若是当真如说的那般轻易,当初也不会束手无策了。
。
檐下两人,一时寂静。
身后帘幕重重,屏蔽视线,教人不知晓以内的动与静,身前冷月如鈎,银辉遍洒大地,说不出的冰冷凄清。
室内烧着银丝炭,暖意如春,可并没有一人,觉得是暖和着的。
每一年的冬天都是这般,萧瑟肃杀,建邺城地居南方,分明是一等一的钟灵毓秀、山水秀丽之地,然而落在人眼中,也并不比北风卷地的幽州好上多少。
张鹤邻垂头,正瞧见地上直直的一条青蛇尸体。此刻那白唇竹叶青已经死了有些时候,身体也变得僵硬。
他方要吩咐处置了,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事,顿时问道:“……薛统领可曾见到陛下的那只鸟儿?”
薛定襄道:“我见它叼着那蛇出来,便将蛇截下了。那鸟儿自己飞走,也不知飞到了哪里。”
那时张鹤邻并不曾阻拦,便是因为他知道薛定襄在外。有这位薛统领守着,那小隼决计逃不开,自然也不会出现什么纰漏。只是当时那般想着,如今又有几分犹疑,说不得便是欲言又止。
他还没有开口,薛定襄却已经瞧了出来,直言道:“放心,我下手有分寸,并不会伤到那鸟儿。”
如此,张鹤邻才松了一口气。
薛定襄心中微微有些诧,心道什么时候,陛下又看重那只小隼了?张鹤邻此刻的态度,显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他这般在意,只有可能是因为那小隼得了裴昭的青睐……但是从前,可并不记得有这一遭啊?
万般念头闪过,这样想着,暗暗记下不提。
薛定襄只道:“原本也不打算拦的,只是它叼着白唇竹叶青。这蛇的尸体,万万不能教外人看见的。”
张鹤邻亦是点头:“薛统领思虑周全。”
至于这地上已经僵硬了的蛇身……
“烧了吧。”
。
半碟酥油饼,一碗甜乳酪,几颗小青橘。
半夜里见得小世子未曾入睡,堂内灯盏亮起来,说不得下人们也惊起。
夜宵呈了上来,只是在桌边捧着大快朵颐的人,却不是宁离。他一身轻|薄的衣裳,此刻仍旧在窗前站着。
小蓟张望道:“郎君,你真的不饿么?”
宁离“唔”了一声,摇了摇头,仍旧是将窗外望着,有一些心不在焉。
忽然间一颗剥了的青橘递到了手边,宁离顺手接了塞进口中,差点没有被酸倒了牙齿。顿时间回头,对小蓟怒目而视。
小蓟笑嘻嘻的说:“郎君,你刚才看上去真的好严肃,现在好多了。”
宁离:“……”
他也有严肃的时候么?
他心想自己哪里严肃了,这不是半夜里起来,有些被惊动,才将外面望着么。
小蓟说:“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想来不管是什么,郎君也不要忧心呀……天塌下来,也还有宁王府在后面顶着呢。”
宁离心道,怎么说到这里来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是被那一颗青橘打了岔,也渐渐平缓。
小蓟说:“雪里的杂音是什么?”
宁离说:“是‘入微’。”
……入微?
这个词,如雷贯耳,小蓟还是省得的,顿时吃了一惊:“外面竟有入微境界的修者吗?”
宁离点了点头。
“还就在咱们这周围?”
“应当是。”
小蓟连饼子都顾不得吃了,两下跑过来,凑到宁离身边。顺着宁离的目光望去,除了寥廓的夜色,什么也瞧不见,顿时心中疑惑:“他在哪里?”
“……我也有些奇怪。”
那气息一闪而逝,但骤然的波动已经足够将人惊扰。如若没错,应当是入微境界,可是又与宁离所见过的萧九龄不同。入微境界的修者,虽然说各自间特质的差别还不如无妄,但也已经足以教人分辨。
宁离也很是疑惑,建邺城里,有这么多入微境界的高手吗?
他从前怎么没听说过几个……
还深更半夜的,特意在这偏僻的山上暴|露,彷佛要震慑什么人似的。
“快去睡罢,郎君。”小蓟嘟囔道,“便是有入微境,也与咱们没什么干系,总归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宁离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入微不入微,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不值得他这大半夜的在窗前站着。
于是点点头,正要听小蓟说的,回床上去的时候,却听到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竟是白腿小隼飞了回来,那一张鸟面上,左看右看,都写着四个字:怒气冲冲。
这是遇见什么了?
宁离说:“芝麻糊,谁把你惹着了么?”
“啾!”一声啼鸣,十分高昂,彷佛应声说“是”。
宁离便道:“那要我替你找回场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