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过往十四年,已经是经历了许多次,每一次,都是险死还生,教人万般不忍。
  但凡有旁的法子,但凡没落至今天的境地……
  张鹤邻终于斥道:“出去。”
  小隼不肯让,恰此时,竹篓的深处,陡然传来了“嘶嘶嘶”两声。
  那正是蛇类攻击的前信。
  第23章 银鲫碧涧羹 以毒攻毒,不啻于饮鸩止渴
  23.
  那嘶声阴寒,听起来有委实有一些让人不寒而栗。
  紧接着,竹篓的盖子微微颠簸起来,彷佛有什么存在想要顶开薄薄的竹盖,从中破出。然而这样的行径,小隼绝对不允许,它微微开了翅膀,小爪子竟是狠狠的跺了下去。
  瞬时间,那竹篓安静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那嘶嘶嘶的声音变得更急促、间歇也更短。
  一时间,只听见窸窸窣窣,不断起伏,更有异物拍打之声不断,狠狠地击在竹篓内壁上,彷佛被激怒了一般。
  蛇嘶不断,饶是如此,却仍然被关在那竹篓里,不能探出脑袋。
  一声一声,沉闷震动着。
  。
  这一蛇一隼间,出现了奇怪的僵持,便是张鹤邻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看得发愣。
  这歪头歪脑的鸟儿,平日里只知道找果子吃,常常一拍翅膀便飞走了,做出些调皮捣蛋的事。此时此刻,却是出乎意料的坚持。
  若不是因为必须要用到那竹篓子里的毒物,小隼这般行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忠心护主了。
  倘若还有一丝别的办法、不至于走到这一遭,张鹤邻也要将这竹篓远远地扔出去,最好要用磨尖的石簇,碾死那不安的毒物。
  可如今却不得不将竹篓放在桌上。
  饮鸩止渴,不啻于与虎谋皮。
  然而如今,已经是走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张鹤邻微微红了眼眶,喃喃着说:“……个头不大,气节不小。从前看不出来,你也是个这么忠心耿耿的家夥。”
  但如今,他不得不对不起小隼这一番忠心。
  张鹤邻硬下心肠,狠身上前,伸手要拂开那伶俐的小隼。这一下他用足了气力,小隼再如何不愿意,也不过是只小小的鸟儿,竟然被他拂得一个趔趄。
  “啾!”
  骤然听闻一声愤怒的啼鸣,小隼立时就要飞起来,不管不顾的去啄张鹤邻的手背。
  张鹤邻默不作声,已经是将那竹篓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掌镇压着不住颠簸的竹篓盖子。
  忽然间听到轻轻的声音说:“……芝麻糊,不必了。”
  那十分顽固的鸟儿,这一刻彷佛能听懂人言,转过了脑袋,歪头歪脑的将裴昭看。
  它拍打了翅膀,飞将过来,竟然是想落在裴昭的手腕上。可裴昭正是虚弱时候,如今又怎么受得住?被小隼落下了,剧烈一颤。
  裴昭眼帘翕合,并没有想着将这顽皮的小隼赶走。然而小隼彷佛明白过来一般,轻轻振翅,转头抓上了重重帷幕的金鈎。
  它站在了高处,终于不再做些阻挠的事情,与之同时,张鹤邻挑开了那只竹篓的盖子。
  只听到嘶嘶嘶的声音,淡色的竹篓里,猛地探出了一条小蛇来。
  那小蛇粗细不如拇指,细细的一根,筷子似的伶仃。蛇身通体碧绿,有若青翠绿竹,唯有两只眼睛,是十分骇人的猩红。一眼望过,竟像是两滴鲜血,硬生生点上去的。
  碧鳞赤目,上腭一抹白痕,泛着粼粼的光泽。便是请个牙牙学语的小儿来,只怕都明白,这看着外表漂亮的小蛇,实则是根本不能触碰的剧毒之物!
  这却是疆外异人豢养出的白唇竹叶青,毒性剧烈,见血封喉,只消一口,便足以送成年健壮男子去见了阎王。
  那竹叶青方才与白腿小隼之间一番争斗,此刻霍然出了竹篓,顿时昂起了脑袋,蛇目倒竖,身体微弓。那一派攻击的态势,竟然是凶性发作,想要淩空而起,去咬那金鈎上居高临下的小隼。
  时间已经容不得拖延,恰在这一时,忽的一只手探出,迅疾如闪电,猛的按住了探起的蛇头。
  白唇竹叶青被抓住要害,顿时间,翠绿蛇身在空中疯狂扭动拍打起来。蛇口大张而狰狞,两粒尖尖的毒牙,清晰可见。
  张鹤邻如若未觉,按着那挣扎的蛇头,已经是走到了床榻边上。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鹤邻伸手挽起了裴昭的袖子,露出一截光裸的小臂,将手中蛇头按下,贴到了裴昭手腕旁。
  那白唇竹叶青先前被他强行攥住,嘶嘶嘶的吐信声音不断,正是攻性大发的时候。此刻骤然触碰到了人体肌肤,不假思索,凶戾毕露,两粒尖牙咬破手腕,狠狠的楔入。
  一身剧毒,顿时涌出,源源不断的侵入了血肉。
  裴昭手腕处,刹那间已是一片乌黑。他低低的咳了一声,原本平展的眉峰紧蹙成川,终于显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来。
  张鹤邻手里制着那剧毒的白唇竹叶青,眼睛也不曾闲着,正将裴昭紧紧地的望着,一刻也不敢懈怠。他见得裴昭这般神情,不觉心中发痛,可如今关头,更不敢放松,唯有将那毒物的蛇头控得更紧、更牢。
  那团乌黑在裴昭的手腕间扭曲挣扎着,彷佛要活过来一般。眼见着就要扩散,却不知是何故,陡然倒转着、凝聚了起来。
  随着那乌黑的颜色终于收缩至只有毒牙泄露的两点,原本凶性大发的白唇竹叶青剧烈的颤动了两下,紧接着,张鹤邻之觉得自己手中的挣扎力道一泄。他垂目看去,只见那条白唇竹叶青已经软了身体,软嗒嗒地垂落,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手中一松,白唇竹叶青的尸体要从他手中落下,被他一把扔回了竹篓。明明死掉的是那毒物,他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
  眼见着裴昭眼帘微微的合著,彷佛将要昏厥过去。张鹤邻心中焦急,连忙道:“……主君,这正是更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可千万歇不得呀。”
  话音落下,又发现,哪里需要他再说?
  裴昭双目虽然闭上,却并不是因为剧毒而昏迷。他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四周隐有无形的气机流动。
  张鹤邻不曾修习武道,但此情景从前也见过,心中多少知道些。于是愈发的不敢触碰,只敢守在裴昭身旁。
  室内寂静,灯影朦胧,如此沉寂的夜,却教他的满腹心情,愈发的焦急不安。
  如今这种时候,谁也帮不上忙,若是想熬过去,只能依靠裴昭自己。
  裴昭盘腿坐在那里,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丝毫不敢大意,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直到看见裴昭头顶微微升腾起了白气,张鹤邻悬着的心脏,才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落就是双腿发软,竟是跪倒在了地上。不觉间发现,自己浑身竟然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的力气彷佛都被抽空,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制住白唇竹叶青时稳准的模样。
  只盼陛下修习,一切顺利……
  若说先前恨极了那疆外的毒物,半点都不喜欢。此刻又盼着那白唇竹叶青的毒性更凶猛一点,好将从前缠绵的剧毒都压制下来。
  忽然听见拍打振翅的声音,那金鈎原本无声无息的小隼竟然俯身冲下。一阵风过,尖尖的爪子叼起了地上已无生机的白唇竹叶青蛇身,想要冲出帘外。
  然而这件事情却由不得它做。
  张鹤邻心中虽是一惊,却并没有毛毛躁躁的跟出去,只是一心一意的守在裴昭的榻前。
  那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张鹤邻半点也不敢走开,忽然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唤:“……鹤邻。”
  那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可落在张鹤邻的耳朵中,却和天籁无异。
  张鹤邻猛的抬头,只见不知道何时,裴昭已经睁开了眼睛,疲乏却温和地将人望着。
  他骤然间醒悟过来,知道是过了这一重关卡,喜不自胜,已经是有些泣音:“……主君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张鹤邻连忙上前,要扶裴昭躺下,伸手触碰时,却觉得身下的肌肤冷得像冰,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气。
  他的手掌顿时一颤,原本的喜悦也被消灭了大半,更有无穷无虑的忧惧和伤痛升起。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
  如今这关头,寻了剧毒的白唇竹叶青来。待得下一次发作的时候,又还要用上什么样的毒物呢?
  。
  他这样想着,心脏都有些发酸,然而在这好不容易才挨过来的关口,却半点都不敢吐露,还要强制撑起笑颜。
  “主君,您终于醒了,腹中可饥了吗?厨房里先前已经备下了粥,是银鲫碧涧羹,从前您也夸过的,这冬日里尝着着正好,要不要喝些?暖一暖身子。”
  最后的那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然而这般说完,却没有回应。张鹤邻侧头看去,才发现裴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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