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知客僧行了礼,要将两人引去禅房。
  杨青鲤笑说道:“适才有个小沙弥站在墙边,不知道在张望什么。”
  他本来是说笑,没想着这知客僧面上竟然露出些恼意,彷佛有些嗔怒似的。忽然间又想起此刻自己还领着人,于是连忙收敛下来。
  这模样全落入两人眼底,顿时间,不约而同的想到,这匆匆赶来的知客僧,佛法修行的可一点儿都不到家。
  “……这位师父,先前那院落是什么地方,怎么锁住了?”
  知客僧道:“本是已经废弃了的禅房,年久失修,害怕会砸到人,是以锁上了。”
  。
  这一处小兰若,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一眼就见了底。
  知客僧奉上了果子,却是一盘霜降柿饼,寥寥只有四个,多的一枚也无。
  “可真小气。”小蓟嘀咕道。
  “吃你的罢,有的吃就不错了,没见人家庙都要塌了吗?”
  “我瞧着怎么不像是要塌了的,说不定是唬人!”小蓟凑过来,悄悄说,“……郎君,这庙里的竟然是个胡僧!”
  宁离也点头,那知客僧眼眸深灰,定然不是中原的人物,也不知道是哪地来的。
  “不过他官话说得倒是纯熟。”杨青鲤点评道。
  宁离也不得不点头。
  若非眸色面貌有异,的确是看不出来。
  如果是胡地来的僧人,难怪这庙里香火不旺,建邺本地的和尚经书都念不过来呢,如何会留一锥之地,给这外来的胡僧?
  那盘子见了空,小蓟终于想起来:“咦,陵光呢,这柿饼没他的份儿了。”
  “现在才想起来么?早令他再去取一篮子了。”
  。
  翠灵寺里耽搁了些时候,再一出来,天色已经要晚了。
  宁离分了半篮子柿饼,打马归山,一路风驰电掣,翕忽间,就已经到了汤山道上。
  此时霞光万卷,照映群壑。
  宁离骑术颇好,策马未停,犹有余力,看山间的霞色。他目光尽处见得道上有一车队,正缓缓地行着。飞扬着过去了,忽然间又有所察觉,唏律律一声,勒着缰绳,折转回去。
  不多时就又见得那车队,原是一架马车,四五骑士。
  宁离已经见得些熟悉面孔,中间一人面白无须,却是常常瞧见的。他此刻再无迟疑,惊喜道:“张管家,你怎么在这路上,是要去别院吗?……行之呢?”
  车队已停,张鹤邻已经将他认出来,一时间笑道:“宁郎君既然关心,为何不直接去问我家主君?”
  那话音还未曾落,宁离已经朝着马车看去,四旁的骑士皆散开,给他留出空地来。
  便见那车帘轻移,露出张湛然面容,而那郎君含笑:“宁宁。”
  宁离当真是半点没想到,竟然会在道上将裴昭遇见,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好似一点糖霜,撒将了上来。
  “我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还好我折返回来,才将你遇见。”
  “便是错了也不打紧,也不过早一会,晚一会罢了。”
  四目相对,宁离望进裴昭温和的眼眸里,不由得翘起唇角,相视而笑,彼此间颇有些会意。
  早一刻,晚一刻,的确不打紧,总归他们的院子相邻,便是这一时错过,后头也能见着。
  。
  裴昭道:“宁宁从哪里回来?”
  宁离道:“建初寺,唔,还有好些寺,记不住……”
  ……怎么想起去拜佛了?平日里也从不读佛经哪。
  裴昭莞尔,见他神气跃跃活泼,十分可爱,彷佛很有些话想要与他讲似的,于是温声道:“上马车说罢。”
  宁离有些意动,然而瞧过他面色,旋即又作罢:“不了,我身上寒气太重了,可不要带给你,我就在外面,与你说说话罢……诶,你先将帘子放下,外面有风呢!”
  然而那话说了,裴昭温和幽邃的眼眸,仍是将他望着,却没有半点放下帘子的意思。
  这可不行!
  宁离眉毛都拧了,顿时倾身,一把将他的手给推了回去,又十分不容拒绝的将车帘放下,隔绝山道冷风。
  裴昭无可奈何,遥遥叹气道:“你这个土霸王。”
  宁离顿时哼声:“我就霸王了,你又怎么样?”
  裴昭垂眸,落在自己的手背。放下车帘时不经意相碰,传来的温度,是蓬勃的热意,很暖。
  “还能如何?”裴昭叹道,“……自然是唯有从令了。”
  。
  自山道行上去,走的虽慢,但入夜前也已到达。
  宁离提着一只小竹篮往隔壁院子里去,已经是轻车熟路。
  这院子里太半的侍卫都已经认得他了,更有一些今日还亲眼见了山道上那番对话,面上虽然不显,可说不得心中就有些感叹。
  看来陛下对于这宁王世子,的确是亲近有加呢,从前何曾见过陛下这般温和呢?
  自然,对这一幕,一个个也晓得闭紧嘴巴。俱是被叮嘱过、绝不可说漏身份的,都是些机敏的,自不会露出破绽。
  裴昭换了身佛青色忍冬纹袍子,正拨弄着瓶内疏落的梅枝,他辨出脚步声,含笑道:“宁宁来了。”
  然而听到脚步声却未曾近,反而是遥遥的传来声音:“你等等。”
  好 一会儿了,终于过来。
  日轮西坠,已然天暮,缠枝烛台烁烁,鎏金溢彩,正照出前来小郎君明秀模样,裴昭见他虽仍着绛色,却透着一种软和的轻暖来。一时间,哪里不明白?想必是害怕将外面的冷气带了来,于是先熏热了衣裳。
  而宁离自己……
  雪天策马,疾驰迅捷,自是不惧严寒冷风的。
  他心中有些触动,欲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出口。
  只见得宁离手中提着一只不大的竹篮,里面彷佛放着些果子,圆盘盘,红通通。
  于是垂落目光下去:“宁宁是送与我的么?”
  宁离不妨他已经发现,唇角翘起来,轻快的道:“从建初寺里得来的柿子,这江东第一名寺的果子,想必定然灵验……行之,柿柿如意呀。”
  。
  他将竹篮里的柿子取出来,瞧着甚是圆|润|饱|满的两个,蒂头贴了大红的花纸,一瞧就十分红火喜庆。
  伴随着活泼泼的声音:“呶,我挑的最好看的两个!”
  裴昭含笑道:“丰硕圆厚,的确好看,还要谢过宁宁。”
  宁离被他这样夸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竹篮递去。张鹤邻取了莲花木盘来,两只柿子俱放进去,将将正好。
  两人一并到了桌前,三声击掌罢,侍从将菜肴、汤饮布上,一桌琳琅。
  裴昭温声道:“宁宁,今日腊八,想来你应当已经用过腊八粥了,是以备下了另一道腊八豆腐,你尝尝,可还喜欢?”
  那豆腐外表金黄,内里绵白,入口些微咸香,渐渐的又尝出些甜味来。
  这却是建邺周遭、滁州那片常见的,宁离从前并不曾吃过,很有些新鲜。
  侍从盛了汤,分在碗中,上好的松蕈并老鸡炖的,香气浓郁,一口下去,便热了肚腑。
  两人一贯随意,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裴昭道:“宁宁去建初寺看了些什么?”
  宁离“唔”了声:“其实先去了封崇寺。七宝五味粥是在封崇寺里尝的,后来去建初寺,吃了素斋,还看了壁画。”
  裴昭略一回忆,便是点头:“建初寺的壁画,确然不错。”
  “是呢!”宁离眉眼飞扬,“我还在墙上看见了我阿耶!”
  裴昭初是一愣,旋即忆起,询问道:“可是《春归建初图》?”
  “对呀!”
  “那其实是当年西蕃大败后,元熙帝龙心大悦,令人画在建初寺照壁上的,其中还有一桩渊源。”裴昭徐徐道,“……你如今所见的建初寺画壁,其实是照本摹画,真正的那卷却是画圣弟子吴彦之所作。”
  元熙十九年,西蕃不自量力,最终铩羽而归。佛理、兵法、武道皆败,输的个干干净净,而大雍应下战书的三位人物,自然是风头无两。
  年轻的画圣弟子吴彦之当时也曾亲眼观此盛会,心中激动,归家之后,挥毫泼墨,便画了那一长卷,名为《春归建初图》。
  “原本如今正藏在宫中,你若是喜欢……”裴昭忽的停下。
  “……行之?”
  裴昭险些要说漏了嘴,他本想是与宁离说,若是宁离喜欢,他便令人从宫中内库里取出来。但以他如今示人的身份,如何做得了这件事?
  一时间只是微顿,面色仍旧如常:“……我想想法子,看能否借来。”
  他本以为宁离会欣然应允,没想着宁离却摇了摇头:“那便不必了。”彷佛真不在意似的。
  “当真?”
  “自是当真。”
  宁离答的轻快,眼珠却轻轻地转着,裴昭望着他这般狡黠模样,心道,自己怎么听着不信呢?但宁离已经这般说了,他自然不会再问一遍,于是转了话题:“还看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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