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但是银月翻了翻手中的记录,却道:“晋县无官田。”
  她的神情有些迷茫:“奴婢核对了好几次,账都对不上。按理说没有官田,意味着所有的田都卖了出去,就算是贱卖,晋县二三十万亩田,至少也该有二三十万两银子的进账,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多,只有二三万两银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银月见识少,红棉却是脸色一变:“这哪里是贱卖了,这分明是被人蓄谋强占了。”
  银月脸色也跟着一变,只是看向夏枢时,却变成了不知所措:“王妃,这该怎么办?”
  夏枢也在考虑。
  晋县有安县的三倍大,人口是安县的七倍有余,安县那种大小事务由褚源统一调度安排的模式在这个县根本行不通,一是他不是褚源,他不擅此道,二是他也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这般规模的县,如果不靠官员管辖,就只能靠地主乡绅。这也是夏枢一到晋县,就率先向当地有头有脸之人示好的原因之一——他手下没人能帮他管理晋县,能依靠的只有地主乡绅。
  然而现在看来,晋县的地主乡绅确实如褚源走之前告诉他的那般靠不住,而且人家也根本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让他依靠,人家只想把他赶走,让他别肖想晋县半分。
  他倒是手下有禁军,可以一怒之下把这些地主乡绅全收拾了,但收拾了不代表事情就解决了,若是没有合适的人管理晋县,晋县怕是会陷入混乱。对他来说,得不偿失。
  所以现在是只能忍了吗?
  夏枢皱起眉头。
  实际上忍了倒也无妨,毕竟夏收还有三四个月,只要三四个月内解决晋县的地主乡绅,就还不晚。现在最让他焦心的不是晋县的地主乡绅之事,而是药材之事。
  “红棉,这几日你别回去了。”夏枢立时做了决定:“从今晚开始,你随我和银月一起,给除了淮阳侯府和燕国公府以外、京城四品以上的所有官员都写上一封求助信……”
  这种不卖药材给他们的套路,夏枢一猜就知道是皇室那父子三人的手笔,不知道是谁出的手,但确实是有效用。夏枢没想到自己还没从他们身上要钱,他们倒先下起手来了。若是夏枢在京城,他就算拼着面子不要,也要搅得满城风雨,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给他评评理,再借机抠点东西出来。但现在京中无人,他只能先试试看有没有官员愿意回应他的求助,在朝堂上提出此事。
  “王妃……”红棉又开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可是还有事?”夏枢一看她脸色就有些头皮发麻,利索下令道:“你还是一下子全讲了罢。”
  都说“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了不愁”,他夏枢就看看还有多少棘手的事情。
  “就一件……”见他没生气,红棉也没觉得松了一口气,心里愁的不行:“候庄那边有信传来,守陵人发现了来自定南郡的近千人流民队伍,尽管把他们都拦在了山里,但那些人病的病,伤的伤,情绪非常激动,若不及时处置,恐会发生暴/乱和瘟疫,届时可能会扰的整个安县都不安。”
  ……
  夏枢带人快马加鞭赶回候庄,已是正月二十二下午了。
  一到候庄,侯村长就带着侯毛连扑带爬地奔了过来:“王妃,那群流民的头说来自定南郡,认识你和王爷,想见见你。”
  侯毛也是个倒霉蛋,上次遇到定南郡的流民是他在守陵,这次还是。不过吃一暂长一智,这次他学聪明了,叫同伴们把人死死拦在山上,自己赶紧下山通知山下的侯村长。侯村长不敢耽搁,又赶紧通知了远在晋县的夏枢,现在夏枢一回来,两人同时都松了一口气。
  夏枢也不废话,问道:“总共多少人?”
  侯村长赶紧道:“共计七百八十五人,五十岁以上老人六十五人,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的青壮三百二十人,五岁至十五岁之间的孩子四百人。”
  夏枢意外:“孩子数量这么多?”
  正常流民队伍中,孩子数量和老人数量都是最少的,因为这两者体力不足、抵抗力又差,最是容易夭折或者被放弃。略一思索,他问道:“那带头的可有说他叫什么?”
  “顾达!”侯毛不等侯村长说,赶紧插话道:“他说他叫顾达。”
  顾达?
  夏枢猛地听到这个名字还有些恍惚。
  回过神来,他转头快速吩咐跟在身后的校尉卢均:“通知禁军们把校场腾出来,把禁军仓库中的帐篷都搬到校场上,把校场栅起来,除了流民和裹得严严实实的相关人员,其他人不得进入。”
  众人皆是一愣,红棉开口问道:“王妃是想收留他们?”
  “都是人命。”夏枢平静道。
  “可是……”红棉急了:“我们没有药材了,也买不来药材!”
  其他人还都不知道这个情况,侯村长愣道:“怎么会买不来药材?”
  夏枢摆了摆手,示意他别问了,他看着红棉,神色有些严厉:“王爷此去也有可能买不到药材,人难道就不救了吗?”
  红棉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低下了头,没再吭声。
  夏枢训过她之后,就吩咐银月:“叫五十名禁军把府里仓库中所存的苍术、棉被、棉衣、柴炭都搬到校场上。再在校场上架二十口大锅,十口烧水煮粥,十口烧水清洗伤口和身体。棉衣、棉被先紧着老人和孩子,生病之人和其他人隔离开,这个可能就要麻烦两位大夫了。”
  他看向被他顺路从县城医馆带来的裹得极严实的两位大夫。
  两位大夫都是定南郡人,一听流民们是定南郡人,赶紧应是。
  夏枢点了点头,看向侯村长:“府里还有些棉花,估摸着能做三四百套棉衣,村里……”
  “这个交给老头子。”侯村长赶紧道:“两日之内完成任务。”
  夏枢想了想,好像除了药材,别的也没什么不足了,便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点了点头:“带我进山吧。”
  棉花和棉衣是十一月份大量采购的,把晋县和安县的铺子都掏空了,本来是想冬季运到定南郡赈济灾民的,但圣旨来的太晚了,褚源他们到那里估计天都暖和了,因此就只少运了些过去,大量都留存在王府仓库中。
  也幸好先前有所准备,不然今日必会手忙脚乱。
  现在最急缺的其实是药材,夏枢心中也是火急火燎,他暂时没有头绪,也不知道收留了这些人后,会不会因药材不足引起什么大麻烦——比如役病传播,但如果让他什么都不做,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现在,他只能尽心尽力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然后让流民们和其他人隔离开,以□□民中患病之人把疫情传给无辜的安县人。
  ……
  之后的人生中经历再多次善意被人辜负之事,夏枢都无比感激他此时此刻的善心与坚持。
  因为他在挤成一团的流民人群中不仅看到了瘦成排骨架子的顾达和红雪,他还看到了被两个浑身是伤的青年人抬着、本该在帮褚源寻找药引子,但却出现在这里,还病的晕死过去的宋大夫。
  第196章
  夏枢是见过韩治等人大冬天的穿越山林的惨状的, 但见了这批流民之后,他还是心头一震,久久说不出来话。
  一群头发蓬乱、瘦骨嶙峋的老年人和孩童在铺了树叶的冰凉雪地上或坐或躺乌压压挤做一堆, 穿着黑乎乎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麻布破片, 裸露的皮肤上绑着不知哪里弄的芦苇花和叶,赤着的脚布满红肿疮口,露出的脸黢黑肿胀, 长满了冻疮。
  夏枢他们到的时候刚过午时,他们许是尚未吃午饭, 正中间是一堆已经熄了火的灰烬, 灰烬上吊着一大锅清澈见底,看不见几个米粒的粥汤,尽管如此, 还能坐起来、睁开眼的人, 都一眼不眨地盯着那锅粥, 一边昏昏沉沉地打着寒噤,一边狂咽口水。
  “我们这班次明早就结束了, 来时带的粮食所剩不多,所以只给他们捐了两斤米。从昨日到今日,他们吃了两顿, 大约只耗了半斤米。”侯毛悄悄和夏枢解释为什么这些人锅里有米粒。
  “其他人呢?”夏枢扫了一下四周。皇陵前这些围着火堆的人只有上百个,并不见顾达。
  “他们这些是路都走不动……”侯毛正待细说,前面突然响起一声惊喜的叫声:“王妃?”
  “王妃!”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顾达和肤色黢黑、满面冻疮的红雪抱着干柴, 满脸惊喜地从皇陵后面一瘸一拐地冲了出来, 身后哗啦啦跟了一群同样伤痕累累抱着干柴之人。而原本挤在火堆旁或闭眼休息,或盯着粥锅的人这才注意到有陌生人到来,赶紧努力想坐起与身旁人凑近, 戒备地看着夏枢等人。
  而夏枢的眼睛却不由得盯住了跟在顾达身后的两个青年。
  虽然这两人胳膊上、脸上有刀伤,衣服上也凝着黑色血迹,嘴唇血色尽失,看着有些狼狈,但相比其他人,他们衣衫完整,脸颊也仅仅只是消瘦,并未到皮包骨的程度,而且看他们行止和精神状态,夏枢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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