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对。”说起这个,褚源忍不住叹道:“阿娘虽生在以军功受封的侯府,但她一直不喜打打杀杀、勾心斗角,性情极为温柔仁善。当年舅公撮合她和阿爹,她原是不愿的,她虽不是男子,但从小和舅舅们一同读书识字,受舅公教养,眼界见识不比男子差,甚至因为性情内敛,心思细腻,她比外公、舅舅们还先察觉到侯府极盛下的颓势。”
  话说到一半,褚源问夏枢:“你可知外公为何要和你阿爷订下后辈们的亲事?”
  夏枢先前也搞不明白,虽说他阿爷夏冬救了老淮阳候一命,但老淮阳候已经承诺帮着夏家将军户的贱籍改成良籍,从此夏家再也不用免费服兵役,这对夏家来说是值得用一条命去换的,但老淮阳候却又给出了褚夏两家定亲的这一天降馅饼。那个时候淮阳侯府势头极盛,夏家却只是贱籍,两家结亲,怎么看都不合理。
  现在褚源正说阿娘呢,突然提起婚约之事,夏枢就猜到了:“是阿娘的原因吗?”
  “是。”褚源给了肯定的答案,他道:“舅公说,阿娘不愿嫁给阿爹,她觉得淮阳侯府已是极盛,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低调处事,嫁女进皇室,就是烈火烹油,之后面对的必是盛极而衰。只是淮阳侯府的男人们,包括舅公,都觉得阿爹有明君之相,又诚意满满,褚家嫁女于他,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等阿爹登上帝位后,淮阳侯府可以不用受上位者忌惮以及掣肘,彻底安定北地,阿爹也可以凭借强有力的支持,革除朝堂积弊,给李朝带来前所未有的盛世,明君贤臣相得,创立不世功勋,青史留美名。所有人都对这一婚事极为狂热,阿娘拗不过他们,就提出了条件,她嫁进皇室可以,舅舅们已经成婚或者定亲,也来不及了,但他们的子女必须有人和普通平民家结亲。”
  夏枢懂了:“她是想降低上位者的忌惮?”
  不管褚家舅舅们的孩子成亲的时候,先皇是否已经去世,上位者是否已变成她的夫君,她面对皇室,头脑非常清醒。
  “若是舅舅生了女儿或双儿,嫁给平民,就是为褚家留一条血脉,一条后路。”褚源道:“若是舅舅生了儿子,娶了平民家的女儿或双儿,就是降低上位者忌惮。褚家势大,不能再结有势力的姻亲了。”
  只是谁都没料到兴隆帝虎毒食子,竟然纵容永康帝先是诬陷,后是趁机毒杀了宣和太子。
  “阿娘生产之前,把外公请了去,说她若生的是个女儿或双儿,请外公一定要帮忙做主,把她的孩子嫁给普通平民,若是生的是个儿子,就请外公立即起兵拥立她的孩子为帝。”
  夏枢怔怔的:“她是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吗?”
  “嗯。”褚源低低地应了一声,情绪低沉地道:“只是外公觉得她一个女子,什么都不懂,失了丈夫,才会伤心之下,精神不太正常,胡思乱想,而且他那个时候没有相信阿娘对先皇的怀疑,还做着青史留名的美梦,不仅当场拒绝了阿娘,还把阿娘骂了一通,说她嫁进皇室,人也变得汲汲营营,不顾百姓死活,醉心权力争夺,不像褚家的女儿,太让他失望了。”
  “阿娘说死了丈夫,她虽然伤心,但不会干扰她的判断。若是不起兵拥立她的孩子,李朝不论交到哪个皇子手里,都会陷入内忧外患,国祚最多也就延续二三十年,到时候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百姓们也没好日子过。不若当断则断,趁着淮阳侯府还有威势,拥立新皇登基,淮阳候摄政,肃清朝野,安定北地,给百姓们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李朝,外公只觉得她危言耸听,被权欲迷了眼,气的当场就走了。”
  “那后来外公又为何把你和夫人的女儿做了调换?”夏枢疑惑。
  “舅公说外公回到淮阳侯府,中午小憩时却做了噩梦,梦中阿娘遭遇大火,之后情景再转,却是北地血流成河,异族入侵,百姓们逃离家园、生灵涂炭。他怀疑是受了阿娘话语的影响,才做了那样的梦,但一下午坐立难安,眼皮子直跳,到了晚上,从阿娘女官元月那里,得知阿娘生了儿子,同时也意外知晓了阿爹被诬陷的始末,他心中对兴隆帝起了疑心,但仍然不肯相信阿娘,不愿听从元月的提议,只是对阿娘失去夫君这事很愧疚,就让元月抱了夫人的女儿和我做调换,说是暂时弥补、安抚阿娘,同时再做一番观望,让阿娘不要胡思乱想。”
  只是再相见,已是东宫大火之后,父女阴阳相隔。
  老淮阳候怎么都没想到,有人竟敢对他的女儿下手。
  他太高看淮阳侯府的势力和地位,觉得人人都会忌惮他,所以才觉得女儿是胡思乱想,根本没想过,太子都能被人下手,他的女儿又怎么会跑得了。
  褚熙一直很清醒,清醒到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但死前却是不被阿爹重视自己的求救,还被阿爹痛骂一顿,不欢而散,她何等绝望。
  老淮阳候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愧疚,特别是在明了兴隆帝在此中扮演的角色,他更是恨的几欲发狂,彻底抛开了先前的青史留名美梦,打算扶持褚源上位。
  只是一切都晚了。
  后来褚家老三褚琼战死,背地里落了个通敌叛国的名声,他就知道当时的一念之差,导致后来的一切都无可挽回。
  夏枢忍不住唏嘘:“太可惜了。”
  当时,若是趁着太子去世,听从褚源阿娘的提议,扶持褚源上位,将先皇和永康帝钉死在食子弑兄的耻辱柱上,也没有后来的一系列麻烦。后来先皇和永康帝把害死太子的罪责全部推到四皇子李垚身上,李垚不知为何,还认了罪,褚源和淮阳侯府就失了名正言顺造反的机会,之后褚琼被人设计,战死北地,淮阳侯府气数已尽,更是不可能扶持得了褚源。
  一步错,步步错。
  幸好褚源在适当的时机暴露了身份,然后获得封地,得以远离京城,重新开始。
  夏枢越了解先皇就越恶心,此时也不遮掩对他的厌恶,摩拳擦掌,冲褚源眨了眨眼道:“咱们接下来就重点查一查先皇陵墓中的陪葬都哪里去了吧。”
  褚源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两人内心是默契地想到了一块去,心情也好了些,不由得轻笑一声:“好,听你的。”
  然后摸摸他的脑袋,夫妻两个携手,沿着干涸的血迹,翻过皇陵背后的山头,朝山脚走去。
  “这里血迹断了。”夏枢扶着褚源站在山脚处,血迹却无处可寻,而放眼望去,却是和安县截然不同的丰收景象。
  金黄色的麦浪滚滚,农人们正弯着腰,在田里热火朝天地抢收。
  夏枢随意找了个百姓问了下,得知是晋县,不由得有些遗憾:“看来禁军们秋季的粮草是不会缺了。”
  永康帝虽然说两千禁军的军饷、粮草都由户部来发放,但实际上的操作却是让元州和隔壁晋县的县令商量,从晋县税收里取用。
  原还以为安县贫穷,晋县也好不到哪里,没想到事实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夏枢还等着元州求上门要粮草呢,看来是不成行了。
  褚源却不置可否,确定了盗墓贼们的落脚地点,便转过身道:“回去吧,稍后让元州和晋县县令交涉盗墓贼的事情。”
  晋县不是他们能久待的地方。
  “好。”夏枢又扫了一眼金黄的麦田,扶着褚源转身就离开了。
  两人离开后没一会儿,不远处麦田里两个弯着腰割麦子的农人扔了镰刀,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跳出麦田,头也不回地朝北逃去。
  第154章
  夏枢和褚源回到皇陵, 侯村长已带着人过来,正在收拾地上的尸体。
  装着候庄人尸体的推车旁,有几个妇人、双儿和孩子, 正扑在残碎的尸体上撕心裂肺地大哭。
  见到两位贵人出现, 侯村长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忙迎上来,问道:“王爷和王妃可有受伤?”
  “没有。”夏枢的眼睛蒙着白纱, 摇头道:“我和王爷没有遭遇那两个盗墓贼,翻过山头, 追到晋县山脚处, 地上的血迹就消失了。我和王爷不能在晋县久待,就原路回来了。”
  “哦。”侯村长松了一口气:“没遭遇就好,那些人心狠手辣, 迟早要遭报应的。”
  说着, 便用袖子擦了擦眼中的浊泪, 指着推车旁的几人,给夏枢和褚源介绍道:“那是冬子和老马家的, 执意要跟上来,我就带他们上来了。”
  冬子和老马就是惨死的两个守陵人。
  老马是个五六十岁的鳏夫,两个儿子大早上就出发去了别的村庄, 并不知道他已经去世,来到山上的是他的两个儿媳和三四个孙子、孙女,都才大人腿高。
  冬子年轻, 才二十多岁, 就是腿脚有些不好,所以服徭役的时候,躲过了征调, 被侯村长安排过来守陵。他尚有老娘在,五六十岁衣衫褴褛的老婆子,带着他二十多岁的双儿媳妇、五六岁大饿的走路都不稳的儿子,噗通一声,就冲就冲夏枢和褚源跪了下来,“砰”“砰”“砰”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哭道:“王爷、王妃好心,求你们为冬子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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