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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
  呼号的风声盖不过他们的嗓子,起起伏伏,浩浩荡荡,震得半空的雪都在抖。
  “好!好!好!”
  朕胸中血热,拔出来身边侍卫的剑,剑指万霖首级。
  “你们都要朕逃,贼军不来杀,朕来杀。谁再喊一声,朕先杀谁!”
  满场鸦雀无声。
  万霖从地上站起身,脖子抵在朕的剑上,正对着朕,一把长须在风中乱颤,薄成两张纸的嘴皮张张合合。
  “臣万死,不避。求皇上迁都出城!”
  他一声呼号,身后百官,又跟着他一起喊。
  ……
  大声小声,新声旧声,震溃朕的耳朵。
  朕面前,高墙金瓦之下,祖宗基业之上,风雪之中,站着的就是朕身边的臣。
  “你们都畏惧虿廉人,一帮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够让朕回心转意,以为朕恩待你们,就能够裹挟上意。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
  “朕亲自去会会虿廉人。”
  “朕御驾亲征,谁要逃,站出来。朕准你们辞官出宫!”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动。
  “朕最后再说一次,谁站出来,朕不斩!朕一言九鼎,放你们出宫。”
  群臣安安静静,叩伏在地。
  宫墙之下,只剩下风雪之声,呼号不休。
  “好!”朕收剑入鞘。
  “既然你们都不走,从今往后,朕不要听见任何一个逃字!”
  “谁敢提,朕杀无赦!”
  第73章
  知道朕要出征, 景杉进宫来找我。
  御书房里,他抓着我的胳膊,鼻涕眼泪蹭了一堆, “皇兄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虿廉人要的不就是京师这块地吗?他们几百年都住在关外苦寒之地, 临安繁华, 他们没有见识, 我大丽那么多块好地, 不止临安一处可以作都城。他们要给他们就是了,暂时避他又如何?”
  “割地止戈, 自古也不是没有。”
  “给了他们,也不是以后拿不回来。反而皇兄你非要迎面击上, 他们赢了就能将大丽寸寸蚕食,你这是因小失大。”
  景杉从小怕死, 朕不怪他。
  朕让人送他离京。
  其他旁支宗室,也选一些跟他一起出城趋避。他我已经没有指望, 只吩咐他自己看好其他宗亲之中, 哪个少年有志,哪个能堪大任,到时候按照万霖所想,一旦京畿全被虿廉人吃下, 退守之后东山再起。
  同时, 朕让他替朕带走一个人。
  我说:“林相肱骨良臣,经纶谋略远胜世上许多人,你有什么摸不准的, 且去请教他。”
  “朕已经拟旨,一旦朕战死,马上景钰登基主持大局。若临安未能守住, 他作为降君也无法保住性命,到时候你看中宗亲之中谁适合辅佐,跟林相商量,让他替你把关。”
  临走之前,朕让他亲自去提林承之,将其中我说的交代清楚。
  朕之前心中取定了要送景杉出京的事后,提前宫里面就开始清点一些财物,最好是方便携带的,名画古董,市值不菲的金银首饰,作为他们奔袭所用,也留作以后招兵买马。
  就在这些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之中,朕发现了一首诗作,诗名《乌雁赋》,右下角盖了林承之的章。
  朕想起来。
  当初他进京,琼林宴上就是写了这样一首诗,夺得满堂喝彩。
  那时临安城中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市井坊间传来传去,叫他有了一些名气。诗中咏诵大雁飞天,最后落笔却是孤雁坠地。
  ——“雁若丧偶,则终身不配,乃至殉情。”
  他如此答,说作为臣子有冲天之志,但是没有遇到明主便没有意义,如遇明主,那么死也无憾。孤雁不配,意指他也宁死不从二主。他效忠朝廷效忠我父皇,永远不可能为别的东西折腰屈膝。
  当然,他最后所做的那件事,跟他当时所说的这些可以说半点儿都不搭。
  他被朝中人讽用“若林之人”,其实不冤。
  宫里面的人将东西整理好,最后要交到朕手里来,让朕掌眼看哪些能够带出去,哪些不能够带出去,统统都带走,那么在路上也是很大的负担。他们把不准主意的,就会单独分出来,其中这一件,特别被先拿给朕看。
  若他还是丞相,那么这一幅字还值钱。但他已经是阶下囚,佞臣贼子,这字的价值就大打折扣。这样就没有带走的必要。
  朕就将这幅字挑了出来。
  放在案前,朕来来回回地看,觉得他字写得好,那么多字画当中,如果他没有这回事,流传后世,应该是顶顶值钱。
  看着看着,朕脑子一震。
  朕将万霖叫进来宫里,把这幅字摊开在案前,叫他来看。
  “朕已经查清楚了,林相当时带匕首进宫,其实是因为知道我父皇大限将至,想要从他而去。他掏出来匕首是想要往自己身上捅,那些侍卫不懂,误将他抓了。你看他写的这首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万相当时不也在琼林宴上吗?他说过什么,想必你比朕清楚。”
  “为主,生随死殉。”
  终于,在朕出征之前,林承之被放了出来。
  他身上污名,朕终于给他洗净。
  景杉亲自去提他,带着他乘夜离开临安。朕没有去看他。
  一是时间紧急,二是去了,朕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我去大理寺看他,问他贺栎山待我如何,他说他看出来,安王对我不同寻常。
  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有时候人自己不察觉,目光却已经到了最愿意见的人身上。”
  他还说,白木紫,只送双不送单,这花是番邦之物,只有分别之时,妻子送给丈夫,或者丈夫送给妻子,可以送一枝,寄意天涯连枝。不过这只是番邦的说法,京城许多人只知道这个东西稀罕好看,没有这个讲究。但贺栎山爱花之人,他也许明白。
  最后他说:“皇上眷顾,臣应该荣幸,可臣不是皇上想要的那个人。皇上喜欢的是祁桁,那个人,在吴州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即便是臣,也找不回去从前。皇上何必刻舟求剑。”
  朕与他之间,隔了太远,说的话越多,越许多事情扯开一览无余,全是多情自苦。
  就此打住,反正成全过去,是真非假,没有人再能够去拆解。
  出征之前,还有一个仪式。
  敬天祈福,杀六畜,祭牙旗。
  朕再第一次登上敬天台,取下冠冕,甲胄缚身,点火燃香。
  一敬天。
  二敬地。
  三敬列祖列宗。
  敬天台下三百九十九阶梯,长缨在风中昂然不倒,漫天飞雪卷西风,天子牙旗面前,飞鹰振翅叼旗,万人同跪同呼。
  杀完的六畜头颅留在祭台之上,剩下的肉,当晚烹了,给出征的将领吃。
  还有更多的牛羊肉,运进营帐杀了,作为出征之前的赏赐。
  这是前面半天朕要安排的事。
  后面还有半天,护国寺燃千香,主持念经持诵。
  朕跪在寺中最大的一座金佛前,向佛叩首。
  朕在心里面跟佛说,佛,朕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拜你。如今朕明白了。天下许多事,人所不能及。若你天上看得见众生,朕叩请你佑庇朕此去顺利,请你庇佑朕的子民,免受屠戮流离之苦。请你庇佑景杉一去平安。
  朕从佛前起身,众位高僧为朕诵经,其中有一位,朕看着有一些眼熟。
  诵经完,朕临走之前,单独点他会面。
  寺中一间僧房,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在桌前对坐。
  他木着眼睛,不卑不亢地挺直背,向我请礼。
  朕说:“苦安大师知道自己身世,可是因为护国寺许多宫里面娘娘爱来,你母妃或者她身边婢女单独跟你见过面?”
  苦安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朕:“……”
  朕又说:“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这样遮掩。朕如今没有功夫去治任何人的罪。当年的那些人,参与其中的,我父皇想要查,他早就查过了,他不管,我又何必管。”
  苦安双手合十,又喊了一声佛号,再道:“贫僧只是个瞎子,认不清楚谁是宫里的娘娘,谁是平常信众。更何况,天下善信,在贫僧心中视之如一。”
  他这么说,证明他嘴巴严,朕没有找错人。
  “罢了。朕不问了。”朕终于道,“朕来找你,是因为朕心中有惑,许多人朕不能够告诉,也不觉得他们能够解意。苦安大师世外之人,也许身在局外,反而能够迷局之中点拨朕。”
  苦安问我是什么惑。
  我说:“朕少年时候恋慕一个人,过了许多年,朕也没有能够忘掉他。后来朕又遇见上一个人,他也与我是少年相识,即使他做了许多错事,朕也不忍心伤他。朕突然发现,朕对他也暗生情愫。朕从前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有一个,绝对容不下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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