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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飞檐下百盏花灯摇晃,满树果实大小的圆灯照亮前庭后院,大殿中莲灯左右连成排,环绕整座宝殿,站在寺中九层佛塔的最高处,能够放眼看整座山峦在夜色之中起伏,屋檐错落,明暗辉映。
  在暗处,才看见灯火之明。
  是以逐夜,燃灯。
  高塔之上,我与贺栎山并肩而立。灯辉飞入他眼眸,刹那之间仿若回到当年上元,他在宫中带我去看他偷带进宫的天灯,喧嚣热闹之外,他仰头独对满天荧火,倒出眼中灼灼。
  “燃灯一盏能够寿一年,朕为你燃千盏灯,替你祝过你此生所寿。”
  “朕祝你人间常欢愉,苦恨少,年年岁岁平安。”
  “佛前,朕不虚言。”
  晚上,我跟他睡在寺中一间寮房。
  寮房不大,有一张在地上横铺过去的大床,是供外面香客休息的地方,下面原本垫着一层床褥,侍卫将其余几间空房的床褥都抱了过来,一起垫在下面。
  床挤一挤,可以容三四个香客栖身,朕跟贺栎山一人睡在一边,中间仍然隔着一段距离。房间窗户开在正中间的位置,门前有两个侍卫守着。
  另外还有两个侍卫,守着整座佛寺燃起来的灯盏,续过此夜不断。
  等到第二天卯时,灯就可以灭了。
  朕将房间内的灯吹了,突然之间心口疼,咳了两声,感觉到喉咙发腥,赶紧起身。
  幸好黑着灯,贺栎山看不见,朕借口有事要去吩咐,出了门,找水擦干净嘴角的血痕。
  回去之前,朕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本来以为贺栎山应该已经睡下,没想到往回走却看见寮房亮着灯,推开门,贺栎山坐靠在床前,单手只着脸,捧着本经书在看。
  我问他怎么不睡。
  他说,“皇上不眠,臣不敢眠。”
  我将灯吹熄了,说要睡。
  可能是在外面吹的风太寒,房间一黑,朕心下就许多东西乱窜,挣扎着要出来。
  “安王说喜欢朕……”
  我哑着声开口,房间窄小、安静,声音不高也很清楚,可能是因为太清楚,倒回来在我自己耳朵里面,忽然之间令我忘记之后要说什么。
  床的另一头,好一阵儿,贺栎山出声,“怎么?”
  他的声音发闷,朕仔细听,听出来他说的这两个字。
  我将心往回沉了一沉,涩道,“安王跟朕年少之谊,相伴这么多年过来,也许是安王误会了对朕的感情,你我之间相处朕回头看,确实较普通朋友更深,许多感情难以分辨……”
  黑夜中,朕听见一声嗤笑。
  “臣终年花丛作乐,比皇上更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皇上既然愚于此道,何必来教臣什么。”
  朕头乍然疼了一下,心又沉得更深,哑着嗓子再问,“怀深身边许多佳人,为何偏偏是朕。”
  窗外的月光扫进来,朕在漆黑和朦胧的光影之中,看见他身体侧过来,坐靠在窗下。
  他道:“皇上不一样。”
  朕道:“哪里不一样?”
  贺栎山道:“林相跟其他人比,皇上眼中觉得哪里不一样?臣看林相,与其他人一样,皇上看,与其他人不一样,便是如此差距。”
  朕沉默。
  朕无言相对。
  他笑了一声,又躺下去,声音却冰冰冷冷。
  “皇上不想要臣的喜欢,想要推开臣,就如此作践臣这么多年来的真心。皇上有一句说得对,臣跟皇上相伴这么多年过来。皇上接下来想要说什么,臣一清二楚,皇上要臣格外再寻个人喜欢,把这一篇揭过。臣在皇上这里,长了一千张嘴,也不会被皇上的偏心看见。”
  他背过身,耳边窸窸窣窣。
  似乎他捻着被子,要睡。
  我睁着眼,也背对着他,心中情绪游走,胸口又痛。
  世上我放心不下的人,偏偏是他。
  “朕不是想要推开你。”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他没有再动。
  “朕是怕你伤心难过。”
  房间没有声音,静得我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传进我耳朵。
  “臣若清醒,就应该知道皇上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抚臣。可是臣听了,由不得自己。觉得心再在皇上这里煎一回,也不妨,皇上说,臣就信。”
  他说得轻,有些咬字若隐若现,幸好隔得近,叫我听清。
  朕闭上眼想要睡,不知道时间过了好久,朕依然醒着。
  “乐安二十八年冬,我在宸妃殿外,赏雪。景杉风寒刚愈,畏寒,在宸妃的寝殿里面烤火炉,忽然一阵大雪,风吹树响,你出去接雪。”
  身后,很细微的窸窣声。
  不仔细听,马上就要错过。
  他没有睡。
  “朕悦你,不是悦雪。”
  第71章
  睡过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和贺栎山启程回京。
  山中清净,有鸟鸣, 刚好在下山的时候,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风吹过一阵, 停下来, 天边本来升起来的阳光忽然之间被乌云遮蔽, 只冒出来半个角,影影绰绰地照亮半山的生灵和草木。
  山间的风一会儿起一会儿停, 沙粒和碎叶扬洒在半空之中,打着旋满天乱卷, 忽然就在这时候,杀出来一堆人马。
  一共十余人, 每个人都蒙着面,连头都一起包裹着, 只露出来两只眼睛视物, 眼光中杀气四溢。这些人身材精瘦,胸背大多数挺括,站姿有力,全部都是练家子。
  我几人刚好到的山腰处较缓的一片林地, 山石没有章法地四处乱堆着, 中间被人踩出来的步道被枯叶残花盖着,上面没有任何的足印。
  这些人提前埋伏,有备而来, 就等着我和贺栎山入网。
  最前面那一个喊了一声“给我杀”,又喊了一声,“不要伤主上”。
  “千防万防, 朕依然没有防住你,”朕心中一股无名火来,将贺栎山捉到身前,“贺栎山,你真是好本事。”
  风起,满天枯叶飞舞,朕身边仅有的六个侍卫跟他们缠斗在一起,刀剑相撞,响声齐鸣。
  趁乱,我抓着贺栎山逃。
  “朕简装出行专门为避人耳目,只找了神武营的兵陪同,以免被人知道行踪,宫里的人都不知道朕去了哪里,你的人怎么知道的?”
  贺栎山边被我拖着跑边道:“臣不知道。”
  我掐住他的脖子:“想好了再答。”
  贺栎山被我掐得脖子发白眉间痛苦,朕将手松开一点,他咳嗽两声,“臣猜测……可能是臣在城中的人……察觉出来皇上的御乘……一路跟到这里……”
  朕冷笑。
  “呵,也有可能,是神武营也有你的人,给你在城里面的党羽通风报信,”身后的人追过来,朕用力再将贺栎山衣襟捉紧,拖着他跟我逃,“安王爪牙比朕想象中还多。叫朕大开眼界。”
  我浑身气血游走,怒意聚集心头,突然心头一痛。
  偏偏这个时候!
  身后,一只飞箭射过来,趁着我身体僵直,破风射穿我的左肩。
  “皇上!”
  我栽倒在地,贺栎山扑过来,一声怒吼,“给我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我在地上滚了半圈,贺栎山抱住我的肩膀,跪在我的身前,双目赤红,“皇上……皇上……”
  “你找人要杀我,何必假慈悲。”我冷笑,一只手去推他。
  剧痛之中,朕感觉到手脚比之前更加僵硬,身体失力,贺栎山用力将我抱回来,揽在怀中,肩膀发抖。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要来救我,如果是我,我一定吩咐不伤你……”
  身后追过来的人马都停在贺栎山身后,其中一个人站出来,拔刀站在我身前。
  “主上,当断不断,便是之前的下场。”他跪在贺栎山身前,双手将刀奉上,“主上卧龙十几载,大计在望,切莫因小失大。”
  贺栎山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他正拿手去按我肩膀上喷涌出来的血,血怎么都按不住,从他指缝间源源不断溢出来,他用力将手指并紧,喃喃不停,“我带你去找大夫……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刚才那个手下站起来拦在他身前,厉声再道:
  “主上,大计为重!主上若不现在杀了他,等到他回宫,主上贻害无穷,冀州那么多兄弟,贺将军,也必受连累。”
  朕肩膀在痛,心口也在痛,一时之间不知道哪一种病病得我厉害。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朕就没有想到,在这个病要收朕的命之前,来个更厉害的东西。
  两边一起,同时作祟。
  “安王之前说没有想到最后……收、收……你命的人是我,朕……也没有想到,最后收我命的人,是你。”
  大概,就是今天了。
  朕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竭力,我睁着眼睛,朝贺栎山那一侧偏头过去,心头悲戚,最后吩咐,“朕死了,无论埋在哪里,你……不要来看朕。黄泉……之下,朕求个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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