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一别,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一切安排妥当,我率兵立于城门之下,许多人来送。
景杉抱着我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凑到我的耳边让我打仗别冲到太前,小命要紧,拍拍我的肩膀退下了。
贺栎山道:“记得上回送殿下出城,也是这个季节。”
我道:“却还是你二人来送我。”
贺栎山笑道:“等你回来,还是我来迎你。”
他又定定看我许久,目光中揉捻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声音哑了几分:“等平安归来,我有话同你讲。”
是个好日头。无风无露,天光大亮。
我策马转身,最后一眼,是贺栎山的脸。
白玉冠,滚金边的袖。
清辉映进他眸光,一如当年我在国子监与他初见,他被罚站在树下,却还胆大包天爬树去摘果儿,张口将我叫住帮他接果儿。眼角眉间,无邪烂漫。
他身后,是盛世太平,京华尘梦。
我身前,是漫漫风沙,归路无期。
城墙上,明娉哭成了泪人儿,我觅觅等等,终究没见到他来。
戏中故事,咿呀铿锵,千回百转,就这么走到了结尾。
散完场,又该去赶下一出马乱兵荒。
第49章
处州城有一个听戏的地方, 叫做调易楼。
地方倒是宽敞,桌子椅子摆满,能容下上百人, 就是楼中装点不大仔细, 这破一块那一裂口的, 茶水也涩口, 跑腿的伙计爱搭不理, 这么做生意,放在临安定然是门可罗雀, 但在江州,人来人往, 每天来得晚了,连张桌子都占不到, 只能站在后头垫着脚听。
处州的茶虽不好喝,酒倒是一绝。
戏馆里头, 也整天是喝得醉醺醺的看客, 坐在底下呼叫捧场。
至于唱的戏,平心而论,就我来看,两个字——
难听。
唱得像磨墙皮不说, 衣裳也做得不精细, 有时连妆都懒得上。总之,里子面子,要哪没哪。
但是, 来这茶馆戏馆的,大多也不单只是为喝茶听戏,最最主要, 是凑个热闹。甭管干什么,只要人多了,那就好玩了,上头的人啊呀在唱,下头的人叽喳在讲,城里头的新鲜离奇事,坐一下午,就能听个七八。
闲得没事,我也来此消磨。
茶馆的斜对面,还有一家青楼,有时,这边刚散场,那边就开张。
戏听罢三首,茶沏过五六,总算,等到那玉红楼开了张。
“殿下,我还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呢……”晏载跟着我出了茶馆,在我耳边小声道,“等会您可得教教我。”
他这话说得——
“本王难道就经常去了吗?”
晏载转着眼珠小声嘀咕:“翠微楼那会您不是……”
“……”我转过头,“那你们神武营天天搁那楼里抓人,还去得少了吗?”
“这,见是见得多了,可也没有亲身体验过啊,下官哪像您这般……呃,风流倜傥,您又不是不知道,京城军纪多严啊,再说了,我天天带兵搁那过,人老鸨龟公,上上下下都将我认得了,哪敢留我。况且,也不单是我们神武营抓人啊,还有巡城司的人呢,咱神武营的人要是被巡城司抓到,不定要做多大文章呢。”
“明白了,你是有色心没色胆。”
我点头,一脚跨进玉红楼大门。晏载赶紧将我追上:“诶,将军,晋王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这可就是污蔑了啊……”
老鸨很快就来了招呼,一招手,环肥燕瘦都往前凑。脂粉味冲得晏载直打喷嚏,一只手轻轻攀上他的肩头,缓缓地往他精炼的胸膛滑去。他耳朵登时通红,怔了一瞬,才干巴巴地道:“姑娘,使不得啊……”
那美人的手仍然没有抽回,只低头掩扇一声轻笑。
“公子,您可真会说笑。”
晏载抬手几次,约莫想将那支纤纤玉手从他胸前扒拉开,但终是在即将碰到的时候抽了回来,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求救。
我轻咳一声,装作很有经验地道:“本公子要见宛儿姑娘。”
此言既出,那姑娘搭在晏载身上的手“蹭”地收了回来,一群美人,与那老鸨对望一眼,脸上各有颜色。
“哎哟,公子,这每天想见咱们宛儿姑娘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鸨一双眼提溜转,“每个客人来,每个都让见,那哪儿成呢?您说是不?”
先前搭着晏载肩膀的美人又莲步轻移,伸手到了本将军肩膀,芙蓉玉面,盈盈带笑。
“公子,就让怜晴陪您不好吗?”
她说着,指头轻点,挪到我的脖颈,翻过手,用手背轻轻从下往上摩挲。
细滑,温热,香气扑鼻。
我立刻将她的手捉住,亦冲她笑:“不好。”
怜晴脸色微变。老鸨见状,又道:“哎呀公子,真不是老身为难您,您一来就说要见宛儿姑娘,想必也是听说她的名声,这花魁,要是人人都能见,那还叫花魁吗?这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宛儿姑娘是咱这的头牌,规矩自然比其他姑娘多……”
晏载一脸严肃,但问的话却直犯傻气:“有什么规矩?”
老鸨一下哽住。
我从兜里掏出几张银票,那老鸨眼神立刻就变了,精光大盛,眼珠子直随着我手中银票的方向舞动,最后定定瞧上两眼,心满意足道:“公子是有心人,老身这就去给您安排。”
一帮美人悻悻地散开,又见门前来客,扭腰含笑去喊。
我二人跟着老鸨上楼,晏载这傻子还小声凑过来问:“殿下,她还没说有什么规矩呢。”
这烟花之地,虽有个诨名是销金窟,但这门买卖,有了一层叫“感情”的朦胧的纱,花钱就不能叫花钱,叫真心,花得越多,这颗心就越真。
这里头种种,处处都是跟钱挂钩,但拿到面上讲,就不能光提钱字,老鸨也不会告诉你出多少钱能见到花魁娘子,只会试探你能拿出多少真心。
你的这颗心够真,就能够打动美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风流韵味。
以上,都是贺栎山跟我讲的门道。所以他是临安城风流第一人,他这颗心比谁都要真。
“规矩就是你把腰牌给收好。”我压低声音。
晏载立刻低下头,慌张地将露出来的腰牌用手遮住,张头一望,再迅速抽出来塞进怀中。
上楼,进门,老鸨将门带上。
屋内便只留了我与晏载,还有那位传说中的花魁华宛儿。
立在我二人面前的,是一道状似屏风,中间却掏空做了纱帘的隔断。室内燃香,袅袅的香气吹至鼻尖,叫人浑身都松弛舒坦了。
“公子要听什么曲?”一道温和低婉的女声隔着帘子传来。
据说这位花魁,是卖艺不卖身,故而要见一面,只是听她弹琴唱曲,再多,就喂你两壶酒喝,剥两粒冰镇葡萄。
什么一亲芳泽,统统都作下流。
“本公子不听曲,本公子只想见美人一面。”
“……公子倒是个急性子。”
“叫美人见笑了。”
“可是,奴家的规矩不能坏呀。”华宛儿盈盈笑语,“公子不听曲,只见一面,怕不是糟蹋了公子的银子。”
她这话的意思,是就算只见面,银子也不退,且也不能再做什么其他。听上去,也不是第一回遇见这种急色恶鬼了。
“美人何必替在下心疼银子,能见美人一面,博美人一笑,在下倾家荡产,也值当,不言作悔。”我施施然道。
华宛儿吭哧一笑,不多时,那纱帘就倏地被掀开了。
纱帘中露出一位单手抱着琵琶的美人,头上钗着金步摇,丝缎做的衣裳外还套了一层薄纱,一颦一笑,似都有脉脉情意流露,叫人惊不住怀疑。
——她一定欢喜我!
当然,本王才没有这么自信。
只要你去青楼,十个叫得上名的美人九个就是这幅姿态。老鸨在外头摆谱,抬架子,一会儿吹嘘人家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会儿吹嘘人家不爱黄白之物,只爱见有缘人,纯粹只是为引人好奇,勾人兴趣,捧点名声出来。
实际人家识趣知味得很。人就是在家里贴了冷屁股,在外头凉了心肝脾肺,才到这软红深处,来听几句熨帖话,暖暖心窝子。你不开心,人家拉着你的手,对你笑,给你弹曲,喝醉酒埋怨两句,也都站你这边,让你觉得好像一辈子就这么个人懂自己了。
人就是这么样子,先让你觉得她对你有意思了,你才愿意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瞧瞧看看。
看我身边站的这位,从脖子背红到耳朵根,面门也要城门失守的样子,差不多是到那步了。
“咳,”我握拳贴住下巴,好心道,“那个,宛儿姑娘,你可不能再看我这位兄弟了,你再看,他脸就红得能煮熟鸡蛋了。”
话音落下,晏载才从怔忪中醒来,赶紧将头低下,华宛儿也收回了跟晏载对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