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投完一块碎银,稀奇问严胜:“依你看,那石头是真是假?”
听贺栎山说,有许多街头耍杂耍的,都会给钱给人扮演观众,一是制造热闹,将人群吸引而来,二是给一些要表演的把戏当托。
“是真的。”严胜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不过这石头越重,砸下来蹦得越快,人反而没什么事。外行人没练过,看不出门道。但这把戏最关键的不是底下躺着那人,是拎锤子的人,角度、力度都不能差。我小时候跟我哥上街演这个,就不小心……”
我正期待着他的下文,严胜却住了嘴,不由得追问道:“不小心什么?”
“不小心……将锤子砸歪了,人都哄散光了不说,回去还……还被我哥追着打。” 严胜支支吾吾道完,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家里穷,只能跟人学这些……讨口饭吃,都是……下九流的行当,从来没说给别人听过,方才不小心说漏了嘴,叫三少爷笑话了。不过您可千万别跟营里的人,尤其是将……老爷讲啊。”
看他这体量,这一身的腱子肉,完全想不到小时候被追着打是什么模样。
我点头算作答应,顺嘴一问:“你哥常打你吗?”
严胜点了头,忽然,又摇了摇头。
“他比我大几岁,打我我只能躲,一躲就打得更凶,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怕我娘打我,就怕他打我,不过大了就没打过了。”
我见他神情失落,打趣道:“你现在这样,他估计也打不过你。”
我抬脚离开人群。严胜跟在我身后,边走边道:“他现在要是能打我,我一定不会躲,也不会还手。”
这话说得奇怪,我脚步停下来,转头看他。
“大概七八年前的事吧,闹饥荒,许多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没人上街看什么杂耍了,大伙都饿着……我哥出去讨饭,几天才讨回一个馒头,贴身藏着,遮遮掩掩地回了家——他虽然是我哥,但那时年纪也不大,要是回村被人发现带了吃的,肯定抢不过他们……”
严胜声音缓下来。
“我现在都记得那个馒头的味道,干巴巴的,甜味,汗馊味……那会不懂事,听我哥说他在外头吃过了,一口气就,就把整个馒头都吞了。后来……”
“后来就只活下了我一个。”
人潮百戏,幻出一张热闹欢喜的皮,揭开一瞧,芸芸众生,又各有各的苦。
饥荒、洪涝这样的事我只在书上见过,寥寥几笔,几年灾情,死了多少人,流民多少,总觉得很远,如今听他一说,心里便有一些别样的滋味——突然之间我便又想起了祁桁,他想要做官,是因为见了许多这样的事吗?
他是因为这天下谋生不易,才想要看那些技艺之书,旁门左道的行当,了解这些人的生活,平日里独做这些能不能果腹吗?
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天已经快要黑了。时辰不算晚,只是冬日的下午总是短暂。
我的心沉着,脚步也沉着、拖沓着。转过一个街角,闻到一阵烤鸭的香气,正预备去吃个晚饭,走了两步,忽然瞥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站在成片的花灯之下,正跟卖花灯的老板说着什么。
我这颗沉着、拖沓着的心,霎时如枯木逢春一般,又生机勃勃了。
刚准备打个招呼,没想祁桁抬头一眼看见了我,惊讶中竟比我还欣喜,连忙跟我招手。我飘飘然走了两步过去,听得他道:
“竟然在这遇见了你,快,帮我一起把这些花灯抱回书局。”
***
“你竟然把整个铺子的花灯都包了?”
我惊愣地帮他收拾着铺子上的花灯,有兔子灯、六角灯、葫芦灯、花球灯、荷花灯、天灯……
那卖花灯的妇人做了这么大笔生意,数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幸而他买空的那家铺子不算大,我、祁桁连同严胜三个人一起,搬了大约两三个来回,终于把花灯都抱回了书局。
我气喘吁吁坐在书局的台阶上,问他:“你买这么多花灯干嘛?”
祁桁随意地道:“给弟弟妹妹们玩。”
我愕然指了指那堆了满满一屋子的花灯:“你家这么多弟弟妹妹啊?你们家的人都是葡萄藤上长出来的吗?”
祁桁闷笑一声没说话,过一会儿又看着严胜问:“方才多谢这位兄台帮忙了,不知……”
我赶紧地道:“他是我表哥,叫严胜,你叫他严大哥就行。”
严胜先是一愣,接着看过一眼,马上从善如流道:“没错。”
祁桁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严大哥了。先前只着急搬东西,忘了问你们上街做什么,是不是将你们打扰了?”
“没打扰,只是出来闲逛,今天不是上元节吗,凑个热闹。”我顿了顿,接着道,“先前去你家书局买书,听纪远说你跟惜梦出去玩了,怎么没看见她?”
“是出来陪她去寺庙礼佛,”祁桁摇着头道,“今日人可是真多,庙外排了好长的队,折腾了大半天,一路又走了好远,她一回来就歇着了。”
“她去礼佛,怎么要挑你陪着?”
“是我不放心她,”祁桁叹了口气,嘴角带着无奈的苦笑,“寺在郊外地界,她一个女孩子,性子是大大咧咧的,真遇上什么土匪强盗,哪里招架得住?可她竟还不大想让我跟着,我更是觉着古怪,一路去了才知道,原来那闻声寺是有名的求姻缘的地方……”
真要遇上土匪强盗,你和她加一起也招架不住呀。
我腹诽一番,思忖一阵,道:“她是害羞了吧?”
祁桁点了点头。
“后来就只让我在庙外候着,不让我跟她一块。出来的时候,我瞧她手里拿着一张签文,脸上挂着笑,问她在笑什么,她就说那签文解的是她跟她的意中人命里有些羁绊。”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命里有羁绊?这签文解得真是有水平,也不说是好是坏,就说是有羁绊,都意中人了,如何能说没有羁绊?她还信这个?”
祁桁无奈地道:“信啊,高兴得回来路上还差点崴了脚。”
他嘶了一声,皱起来眉头,“平日里也没见她跟什么男子接触过啊,怎么就有意中人了呢?”
“可能是偶然间碰着的,没跟你说。”我又奇道,“她连这都跟你说,不怕你说她?”
“我向来管不住她,"祁桁又是无奈摇头,看着我,叹一口气,“也向来管不动你。”
***
休息了一会,我又问祁桁等下有什么事没,没有的话要么跟我们一起上街去玩。祁桁点头应下,又道:“不过你们得等我一会。”
他转身钻入了另一条巷子,一会的功夫,带着纪远回了书局。
书局天黑就不营业了,纪远赶来的时候嘴唇冒着油光,嘴角还沾着饭粒,像是刚刚才下了饭桌,进了书局,见满满一屋子花灯,“哇”地惊愕出了声。
祁桁站在一旁,吩咐他等下带着族里的弟弟妹妹过来领花灯。
纪远点点头,忍不住又道:“可这么多花灯,总不能一人领五六个吧?”
祁桁沉吟片刻,将荷花灯和叠成一摞的长明灯都挑了出来,指着剩下的说:“再多的,就挂在书局吧,喜庆。”
与纪远分别,我三人一路从书局行至河边桥头。
夜色已深,人潮汹涌,灯海辉煌。
我轻轻将荷花灯放置在河面上,侧头问祁桁:“这样就行了吗?”
祁桁点点头。
我又忍不住问:“不用许愿什么的吗?”
我目光飘向对岸双手合十对着花灯念叨的男男女女。
祁桁顺着我目光看去,忍笑摇头。
“只有互相属意的男女才会同放一盏荷花灯,许愿长长久久。”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原来这样。”
清润温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花灯在江河里逐流,人在江湖中沉浮,两人合放一盏,比喻携手枯荣,共济沉浮,花灯飘得越远,就意味姻缘走得越长久……”
“那我这个意味什么?”我愣愣指着才放下去就翻身栽进河里的那盏荷花灯道,“命中没有姻缘吗?”
祁桁道:“意味着你浪费了我五文钱。”
“……”我干巴巴笑。
幸好他买了一堆荷花灯,我跟着他学了几次,终于能看着荷花灯远远地飘去目不能及的地方了。
放完最后一盏荷花灯,我总结道:“所以下去的时候要马上松手,不然捏得紧了,歪了一点,叫水灌进一侧,飘两下就沉下去了。意味着人要学会放手,强求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祁桁点点头笑着道:“嗯,倒有几分歪理。”
放完荷花灯,我早已是饥肠辘辘,知道祁桁也还没吃饭,便拉着他一起去找浮元子吃,也算应个景。
整座城都置身于一片灯火花海之中,小吃摊被巷中连片的花灯照得更加亮堂了,一路穿过去,有馄饨、芝麻糖、马蹄糕、糖蒸栗酥、烧鸽、柿霜饼、烤红薯、辣油拌面……香味扑鼻,色泽也在灯照之下越发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