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道:“你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得到先生的推举?”
薛熠道:“那不然呢?杜英睿作弊,山主肯定不会推举他了。推举的名额不就落到……”
话没说完,他却突然住了嘴。
此刻我二人已快行到了房前,正巧见祁桁捧着本书从另一头走了过来。等祁桁一脚迈进屋子,关上了门。他才缓缓道:“此人不仅道貌岸然,还无趣的紧,没人愿跟他一道,故一惯独来独往。”
又待了些时日,我发现祁桁果然如薛熠说的那般,没什么朋友,也不爱讲话,但没听到他斥责过别人哪里不规矩。
某日吃完午饭,我靠在窗前,捧着本闲书借光,忽然瞥见有个穿白衣裳的人蹲在房舍背后的竹林中找什么东西,一时有些好奇,伸出半个身子去看,却不小心将书给掉了出去。
那人听见动静,转头过来看。我尴尬一笑。
“劳驾,将书扔回来一下。”
祁桁站起身,拍了拍手中的灰尘,正预备去捡,目光却突然顿住了。
我顺着他目光去看,发现那本书恰好被翻到了中间的位置,左边那页密密麻麻都是字,看不清楚,右边那页配了张图,图上画着两个衣衫半露的男女,正在庭院中拥吻。
薛熠说的好书竟然就是这个?!
我登时从脚心烧到了耳朵。
祁桁捡起书,用十分复杂的眼神将我盯住。这一类书,书院里是不允许带进来的,我想,他会不会拿去交给先生?毕竟先前他还揭发了杜英睿打小抄的事。
“竟然山下那个书局的老板还卖这种书,我明明买的不是这本,一定是他给我装错了,我得赶紧拿去找他换回来。”
这么拙劣的谎话,换做谁应该都不会信。未料他却将书递给了我。
“哦,那赶紧换去吧。”说完,转身又去蹲着了。
咦,竟然没骂我什么“有辱斯文”“不堪入目”之类的话?
我一时也没了看书的心情,觉得他似乎也没传说中那样难亲近,心中一动,冲祁桁道:“你在做甚么?”
祁桁头也不回地道:“捡竹叶。”
我这才发现他先前蹲着的地方立着一块大石,上面堆了许多新鲜的叶子,还有一两个编好的蚂蚱。
“你是捡来编蚂蚱的吗?”我走出去,一路踏着竹叶,到他身前。
祁桁将方才捡到的新鲜竹子叶往石头上一放,对我道:“不止。”
“什么?”
“不止是蚂蚱。”
不止是蚂蚱?那还有什么。我正预备问他,忽地起了一阵风,徐徐地将他堆好的叶子吹得四散。他站在那似有些手足无措,我赶紧将书递给他。
“快,将我的书拿去压着!”
等祁桁过来拿了书,又跑回去把书放在石头上压好,我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本书好像正是之前掉出去的那本……
风仍在吹,他索性也不捡叶子了,只守在那颗石头旁,过一会又伸手将那本书翻开看了两页。
“不堪入目。”
“……”
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算是明白了。
我义正词严地继续道:“卖这种本子,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书局。”
“画功粗糙,不堪入目。”
“就是,画……什么?”
我愕然抬头。
祁桁一板一眼道:“版印昂贵,如此画功,竟然也能出书,简直浪费纸,买得不值。”
也不知道他是见怪不怪了还是压根就没开窍,重点是画功吗?重点明明是画的东西。
我呵呵笑两声,还捏着之前的说法:“拿错了拿错了。”
索性也正合了我的心意。
祁桁对着我摇头,风没起了,他又将书扔回来:“放心,我不会拿去交给先生的。”
被人说中心思,我尴尬一笑。
看来他是已经开窍了。
“这本薛熠以前拿给我看过……”
“什么?”感情我方才那番装模作样早都叫他看透了?
我的脸忽而更烧得慌了。
祁桁似乎没察觉我的窘迫,自顾自道:“他惯爱买这一类书,传来传去地看,品味着实的差。”
薛熠说他无趣,他说薛熠没品味,可见薛熠跟他有些龌龊,讲的话不能全信。
他这么地波澜不惊,叫我一时间胆子也大了起来,接过话头:“莫不是你还看过更好的?”
第20章
话刚说出口,我就觉得不妥。
他那话的意思,或许是看这一类书的人品味差,而不是薛熠买的这一本属于那一类中品味差的。他越长时间不回答,我便越发地肯定,正打算想个什么措辞将这一篇揭过,突然听祁桁道:“徐菱香和惜花少画得都不错,但市面上很多书都假借的他二人名号,也是粗制滥造,我这里倒有两本真品,只是不方便带进书院。”
我吃惊,震惊,不得不惊。
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祁桁,他神情却依然地淡,眼神也依然的清冷,“但这些东西于学问无益,你不该多看。”
“……”他自己看完了,倒让别人不看了?
祁桁语气一顿:“罢了,他们都不喜欢听我唠叨。改日有空,我寻来给你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必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我脑子便总是没有条理,赶紧转了话头,“你怎么能算唠叨呢?我看你一天到晚都不怎么说话的……”
祁桁只是笑,语中几分自嘲:“说别人不想听的话,都算唠叨。”
山风阵阵,竹叶簌簌,他孤零零守在石头边上,任天光透过竹叶将他照得隐绰。
“可我爱听。”我就这么不自觉地说出口了。
祁桁微微怔住,转头诧异地将我看着。
“这些东西确实于学问无益,多谢你提点,我今后不会再拿来看了。”
祁桁愣愣地道:“如此,甚好。”
等风停了,他将竹叶兜进了衣摆,上边用我的书压着,先走过来跟我道:“等下就还你”,随即侧身沿着房舍外沿走去。
过了会,我听见有人拍门。打开门,发现他拎着书正站在门外。似乎他已先回屋将竹叶收好了。
“多谢。”祁桁道。
我接过书,道:“也多谢你。”
祁桁脚步一动,侧过身准备走了,又突然停住,转头看着我道:“你要不要看看我将那些竹叶还拿来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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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祁桁房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桌上摆着的各种样式的竹叶编,有蜻蜓、蚂蚱、蝴蝶、牡丹、公鸡,还有小鹰。
“这,都是你做的吗?”我随手拿起来一个蚂蚱,左右摆弄。
祁桁微微将头一点,“闲来无事,做着玩玩。”
那也真是够闲的。
然而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个,“你怎么还会做这种东西?”
“非是我自己琢磨的,都是书中所学。”祁桁将桌上的一本书推至了我面前,道:“闲来无事,也常去坊市之间请教手艺人,幸得照顾,不吝授我许多。”
我略略低头一看,书名叫《奇巧技编》,书角有些微翘,想来常被翻阅。
“你还看这种书的吗?”
祁桁道:“不能看吗?”
我忙道:“不是,只是觉得你不像是喜欢看这类书的人。”
“那你可真将我看错了。”祁桁转身打开柜子,指着上面格子满满一摞书对我道,“我不仅看,还看了许多。”
祁桁站在一旁,任由我一本本翻看他的藏书。有写怎么纺织的书,怎么冶铸的书,怎么酿酒,怎么染色,怎么造机关,怎么看相,怎么断风水,怎么锤锻,怎么制陶……
我道:“你怎么……”
有些话讲出来显得我有些守旧,所以就不讲,免得他误解。
我翻开书,道,“你是读书人,要考功名,看这些做什么?”
有些书不上台面,下九流的行当,混饭吃的。
“正因为我是读书人,反而要了解这些。一国之本在农,劳具、筑建、城防在工,商人虽不生产,但来往各地,流通买卖,令百市繁华,此三者相辅相成相因,故都是施政的根本。可这些根本,都要让读书人去管。读书人要是不通此道,在那里胡乱地提些建议,所施的政策岂能真正的惠及黎民?嘴上是百姓,是天下,可他们是否真知道百姓的苦,天下间的难?纵然有心,但不知细则,层层下来,会否将善政反变成苛条?”
祁桁顿了顿,道:
“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又是为什么?若只将入仕看作求取富贵的手段,瞧不起市井之流,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真正地为百姓着想,布施仁政呢?”
祁桁话得平常,语气也轻,似乎并不觉得这些道理有什么奇怪,我就也只装作平常的一听,将翻出来的书一本本放回去码好,随意地对他道:“原来你平常一个人待着,都是在看这些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