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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他又说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没提我的身份,只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介绍我过去念书。
  我点头应下。
  他又唠唠叨叨叮嘱我许多,第二日就将我打发出了将军府。
  书院坐落山间,地势却并不算陡,背靠着葱绿的群峰,潺潺溪水于山中悄悄动着,鸟儿轻轻纵跃枝头,清风吹鸣竹叶,开阔中也不失清幽雅致。参天的大树从内院伸出了外墙,看上去起码也有一两百个年头了。
  很像话本里精怪修炼的地方。
  进了书院,先是去见山主,由他来考校我的学问。山主其实就是院长,从这个取名就可以看出来,天下读书人内心大概都有点分裂,一面努力考取功名想着当官,一面又特别不爱带官味的东西。
  我恭顺站在一旁,他坐在桌前,抚着长须,温和地问我读过什么书,写文章的水平如何,再又问我对一些经、史的看法。聊到一些地方,我发现有许多从没听过的论调,忍不住跟他讨教,一来一去,大半个下午就消磨过去了。考校完,他似乎对我很是满意,同意让我来这里上课,让另一位洞师——也就是以后主要给我那班上课的先生,领我出门。
  我向他行礼道谢,心里有些惋惜。他对一些经史的研究,十分下细考究,甚至胜过许多出本的注疏。讲的一些东西,让我感觉他比徐司业的学问大,却只在这地方当个先生,实在屈才。
  然很多年后我方明白,也许并非徐司业不知道这些学问,只是顾虑我们的身份,不愿讲给我们听。
  我随洞主出了门,他带我去放行李,一路上给我介绍书院的格局。书院有学堂、饭堂、宿处、书阁,甚至还有琴馆和武场,比国子监大了很多,只是没那么气派。
  书院办学的经费,一般是由官府所出,学生入学不用交学费,只需要缴纳食宿的费用。
  然而有些学生家贫,连食宿的费用也缴不起,本院的山主,何厚左先生,就自掏腰包,称“孔圣人曾言,有教无类。天下学子,不论贫富、贵贱,皆可入崇礼书院进学,不纳分文”,将食宿费也给包了。
  如此,吴州有志致学者皆来了此处,考校入学。后又几年,一些入学的学子取了功名,回乡鸣谢师恩,见山主捐出来的银子已没剩了多少,便自发组织起来捐钱,再到后来,吴州的书院就都变成了一半官助,一半民助。
  我在宫中的时候,记得不知道是谁提过一嘴,处州人善斗,吴州学文的风气重,故武将中处州人多,文官中吴州人多。
  兴许是这种重文的风气,又兴许是山主的这种济世情怀,令带我的那位先生提他之时十分恭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对山主不敬,反倒没提书院里的一些规矩。
  我问起,他只答:“都写在册子里了,放在学斋,你自行取来看罢。”
  走了两步,又道,“全都是要背下来的。”
  第19章
  书院的宿舍都是单间,不大,只一张床,一个桌子,一盏灯,还有一个柜子。
  放完东西,我依着方才先生指的路去往学斋。进了屋,见其余学生皆低着头看着书,怕将他们打扰,遂放轻步子,一个人在后头的书架上找先生说的院规。
  翻了几处,没有找着,余光瞥见有个坐在后头的学生站了起来,我正犹豫要么开口问问,却见他走了过来,从架子最底层缓缓抽出一本册子,温声问我。
  “可是要找这个?”
  我看了眼封皮,喜道:“正是,多谢……”
  抬起头,怔住。
  他今日穿的是件烟灰的袍子,浅白色的腰带勾着云纹,有一缕发丝不小心滑落到了肩前。
  “中午见你进了山主的教斋,下午的时候先生又来问哪些屋子还空着没住人,便猜想你是新来的学生,”他语气淡淡,眼中是清亮的光,“看来是猜对了。”
  我脑子倏地乱了,脑中浮现出那日与他初见的场景,他清润的声音,额头上的汗珠,以及专注地将我看着的双眼。
  与此刻眼前的他重叠。
  竟然在这里遇见了。
  竟然我又如那天一般窘迫得想要逃了。
  “我……”我慌乱低头,忽又想到,我如今全然跟从前不一样,怕他干嘛?心神立马镇定了。
  “原来如此,多谢多谢。”我转身寻了张空桌子坐下,装作入神地看书。心里却一直在想,他认出了我没?
  看他那样子,似乎是不记得了。
  可是,要是不记得我,为何又偏偏记住是我早上进了山主的教斋呢?况且他还主动帮我找书……
  就这么一直将这个问题纠结到了晚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床铺出门,赫然发现他竟然就住在我隔壁。与我碰了面,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语。
  后来几日,我已与班上其他学生认识了,却始终没再跟他讲过话。似乎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有时上课,先生问的问题没人答得上来,就会说“祁桁,你怎么看?”,他才站起来讲话,发表自己的一些看法。我就这么知道了他的名字。
  书院的宿舍其实并不在一处,东边的挨着山中溪流,叫听溪苑,西边的离竹林近,晚间能听见风吹竹叶的萧萧声,叫枕竹轩。住得近的学生,就会约着一起去讲堂、饭堂,我于是常常跟住在枕竹轩的几位一起出入。
  其中有个叫薛熠的,也住在祁桁的隔壁,按理说,他跟祁桁在一个班,住得也近,应当也约着他一起,我却从没见过他跟祁桁讲过半句话。一日吃完饭,我和他一起正走回枕竹轩,顺便就问了他此事,他稍显为难。
  “背后言人是非实非君子所为……”
  没等我说什么,他又清了清嗓子。
  “幸而我也算不得什么君子……”薛熠语气有些嘲讽,“不,整个书院的人跟他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君子。”
  拉着我好一通说道。
  原来他虽然生了一副潇洒少年模样,内里却是个守旧苛刻的人,每每见到点不合规矩的地方,都忍不住站出来指点一二。譬如,别人走得急了、喊叫得大声了,他会说,成何体统,别人开些荤笑话,他会说,有辱斯文。
  有一次,班里有个学生打了小抄,被他看见了。收完卷,他就将人的小抄抢过来,说,要么他自己去告诉先生,要么他拿过去找先生。
  我道:“真的么?看他不像是那样的人……”
  薛熠道:“真的,上个月的事。杜英睿现在还不跟他讲话呢。”
  我道:“或许他是为了杜英睿好。小抄做习惯了,就不愿意下苦功夫了,不下苦功夫,学问如何长进呢?况且,此时能作弊,到会试的时候还能作弊吗?被人发现了,是要抓去关大牢的。”
  闻言,薛熠古怪地将我看着:“你这话竟跟那日他对杜英睿说得一样。”
  我道:“看来他……”
  薛熠道:“不过并非你想的那样。”
  我道:“什么?”
  “杜英睿学问不差,每次考试,要么他第一,要么杜英睿第一。”薛熠话锋一转,“书院会奖给前三名花红钱,这你知道吧?”
  院规里倒是提过。
  我道:“知道。”
  “第一的那个,花红钱比第二第三的加起来还多一倍。杜英睿家里穷,家中还有一个半大的小弟,他来这里读书,一是为了省食宿,二是为了领花红钱回去补贴,所以其实他平日已经很刻苦。上次作弊,只是害怕拿不了第一。”叹了口气,薛熠又道,“他虽然家贫,但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被祁桁当众揭发了,自己主动去找了先生。回来的时候神情很不好看,整个人都恹气的,祁桁却还兴致勃勃地对他说这些话,不是在折辱他吗?”
  我道:“或许他并不知道杜英睿家里的情况……”
  “先前他确实不知道,可后来知道了,他竟然好像完全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追着杜英睿说,不可为了钱失去志向。”薛熠嘲讽道,“杜英睿则说,你不为了钱,可你为了得到先生的推举,陷我于这种难堪境地,难道就比我高贵到哪去了吗?他于是便住嘴了。”
  我道:“推举?”
  “没错,推举。”薛熠“咦”了一声,“你不知道?”
  原来每隔三年,受官府资助的书院都会有一个推举的名额,被推举出来的学生可免去通试,直接升为举人。
  有些家中请得有先生的学生,稍大点了仍然会去书院读书,就是为了得到山主的推举。为了避免有人走后门,或者拿钱办事,推举出来的学生第一个要求就是学问要好,再是品行端正,但品行实则是个很虚的东西,你觉得他不错,旁人可能觉得他不行,你觉得他不行,旁人可能觉得他顶好。
  故除非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然推举出来的一般都是课业最好的那个。
  薛熠讲完其中门道,冷哼了一声:“他为了得第一,将杜英睿揭发了,让他一分花红钱都领不到,还被先生好生骂了一通。这种人,还老爱去教别人怎么做君子,不是可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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