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花长得好看,是很浓郁的紫色,花蕊却是洁白,花瓣亮晶晶的,像是涂了一层蜡,我对花没什么研究,我家丫鬟倒是有一点见识,说这花是南方移种过来的,叫白木紫,白木紫也分品级,像这样的是很稀少昂贵的一类。
这倒是不出我所料——他出手向来大方,爱送些稀罕物件。
等那花农离开,园子里不剩下人了,我又拿铁锹将土扒开,这花送来的时候本身裹着土,有成年男子脑袋那样大,我顺着边缘小心刮开,以免伤到花的根茎,不过拔了好几层都没有出现根须,全是土,里边掉出来一块被折叠成三角形的布。
布块打开,里边是一张折叠过的纸。
我住的宅子是御赐的,里边的丫鬟仆人大多也是提前安排在这里的,我回京不是一件小事,虽然这件事没起什么波澜,给了我封号,在朝中给我安排了一个不管事的虚衔,我就这么安顿下来。
我父皇也还是从前那样态度,明明不太看重我,安排重要的职位给我,但又爱讲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好像我在吴州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物,太子殿下再不努力,这皇位就有可能被我取而代之。
这宫里边的人被他这么溜了十几年,还是没长记性。许多人都觉得我是专门回来争皇位的,里里外外都防着我,据说时常有人跟我府上人打听,问我在家里都做些什么,有没有密会什么大臣。
家里边人多口杂,也不知道有没有安插进来人,要科举名单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但也要防着有人做文章,贺栎山虽然糊涂做乐,但也明白一些利害,他不爱沾惹朝中的事情,有时别人愿意说,他也不愿意听,若不是我跟他多年交情,恐怕他也不会愿意替我淌这浑水。
我收起来纸,将土重新装了回来,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打开纸来看。纸上的字写得小,密密麻麻都是人名。
正是余下的考生名录。
殿试之后,前三甲名单出来,之后便要放假一天。
这天假本意是让大家去捧场,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中榜的天之骄子从街头游到巷尾,这种大事大家也乐于凑热闹。
刚好游街的路线要往我家门前过,我不爱凑这热闹,想要寻个清净,提前约了贺栎山去城外看花。
路上他说:“上回小王跟殿下坦白,没有给殿下吴州考生的名单,殿下当时似乎很是生气,后面我回去一琢磨,觉得殿下其实并不是生气。”
他这话讲得突然,四下刚好无人,好像是专门挑选了这个时机,我停住脚,问他:“那是什么?”
“殿下是在高兴。”
我愣了一下,“什么?”
“殿试名单已经出来,殿下却仍然执着要吴州考生的名单,可见殿下并不是要去斡旋什么,殿下是在寻人,”贺栎山侧身看向我,“殿下要寻的人没在小王之前给的名单当中,故而殿下高兴,才没有迁怒小王。”
他这自打三百大板的话让我招架无能,我无奈道:“本王不会因此这种事迁怒安王。”
贺栎山道:“殿下不反驳我,可见是被我说中。殿下是要找何人?”
我默了一瞬,道:“罢了,你有心问,我便告诉你。我想寻一个故人。”
贺栎山点了点头,他抬脚继续往前面走,走了一阵,我二人进了一条更寂静的小道,我突然又听他声音从前面传来。
“殿下可寻到人了?”
“没有。”我道,“他没有上京,今年的考生名单中没有他。”
第4章
他适才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听我说了没找到,便失了兴趣,不再问了。
我二人去的赏花处是一处山谷,稍微有些远,晚上还要在山里歇息,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快要傍晚,夕阳西下,浮谰漫漫,花色缤纷,景色倒是曼妙。我二人游玩一番,在山谷附近仅有的一间客栈住下。
时逢三月,正式赏花踏春的好时节,店里面人不算少,但是这店么可能就仗着位置好,掌柜的不需要揽客,破破烂烂,里边端茶送水的态度也不好,敷衍得很。
我料想贺栎山恐怕没住过这么差的地儿,没想到他倒是适应良好,只在看到墙角一抹血痕后,脸上浮现一抹忧色。
“晋王殿下,我听说您在吴州带过兵,身手厉害,您晚上睡觉,若听见小王叫一声救命,可否伸出手来救小王一下?”
房间破烂没所谓,要是家黑店便麻烦了,他穿金戴银,一看就是只肥羊,我要是店掌柜,第一个也挑他下手。
我本来还想打趣他,转头看见那店家和小二站在楼下,都不约而同盯着他瞧,那店家满脸横肉,眉间还有一道刀疤,心下有些打鼓。
“到你房间去有些麻烦,不如叫这店家重新安排,你我二人同住。”
我和贺栎山就这样安排在了一间客房。
这已算是店里最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比普通的房间多了一些没有用的装饰,譬如花里胡哨的屏风,一面穿衣的镜子,几根看上去年纪不小的凳子。贺栎山说都是因为他委屈了我,装模作样要去打地铺,我将他拦下。
“这床够睡两个人,你我分榻便是,夜里凉,安王日日笙歌,恐怕身体亏空得大,地上睡着容易招惹风寒。”
贺栎山张了张嘴,竟然没再说出来什么话。
我忽然便想起来一件事:“上回给你驾车那个少年,看起来像是个练家子。”
“殿下慧眼,那少年身手不错,是我重金请来的高手。”
“高手?”
“是。”贺栎山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接着道,“那少年从前不住在临安,有点怕生。”
我道:“是,看出来了,他叫什么名字?”
贺栎山道:“茶生。”
我道:“怎么不将他带出来?”
贺栎山道:“与殿下出来,再带别的护卫,倒是我看不起殿下了。”
我无奈盯他一眼,贺栎山总算不再开玩笑,道:“殿下难得约我出来,我再带别的什么人,显得不知分寸。”
我道:“你我之间还需要什么分寸?当年在国子监,你已经拉着我不知分寸不知多少回了。”
贺栎山闷声笑,道:“当年顽皮,叫殿下见笑了。”
店家多抱来了一床被子,担心店家在菜里下药,我二人便没有吃晚饭,叫小二送来热水梳洗一番,吹了烛火睡下。
房间一片漆黑,空气里有一股淡雅的香气。我睡在外面,贺栎山睡在里面,我闭上眼睛,听见他闷声道:“殿下。”
我没听见他的下文,一会儿,道:“怎么?”
可能是躺着的缘故,我的声音也变得闷了起来。
“适才洗脸的时候,我瞧见殿下手腕处有道刀疤。”
我将右手伸出来,忽然便想起来房间没有点灯,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又落了下来。
“哦,之前受过伤。”
那道疤是我在处州跟人打架的时候留下的,当时的刀口又深又宽,愈合多年,没有完全平整,仍然看起来狰狞。
“是在吴州的时候弄的么?”
“嗯。”
空气安静了片刻,一会儿,我又听背后传来声音。
“当年殿下离京,康王殿下拉着我哭了三天三夜,说是舍不得殿下。”
我嗤地笑了,“他那哪是舍不得我,我走了,谁替他写策论,谁帮他当宫里边的替罪羊?安王莫被他骗了。”
“晚了,”贺栎山声音幽怨,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凄楚,“小王这么些年已经被他骗去不少银子,欠下数不清的人情了。”
我笑了两声,躺在床上不好翻身,肩膀抖动,硬生生将笑意压制下去。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我照拂他理所当然,你去招惹他做什么。他找你,你不理他就是。”
贺栎山道:“我与殿下同岁,看着康王殿下长大,有时也不忍心他落入歧途。”
我道:“你这样心软,不怕家底被他掏空吗?”
“若真有那一天,不知道殿下能不能恋在往日情面,收留小王。”
我将身子翻过去,不知道为何,这一室漆黑,我却感觉到贺栎山睁着眼。刚才那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也在这时有了下落——
原是他身上的熏香。
我二人隔得近了,还能感觉到他口唇呼出来的热气,混在那些香气里面,我于是往后又挪了一点。
“行,你再这样纵容他下去,我就将府上那间客房打造打造,等哪天你流落街头了,我就将你请回来,你且住着吧。”
“小王晓得分寸。”贺栎山声音轻松,“康王现在爱赌,前段日子带我一起去过赌坊,被我发现坐庄那个设局骗他钱,扭送衙门了。经过那么一回,他意志消沉,如今说已经不再赌了。”
我心想,景杉说的保证也能信?但话到嘴边,又觉不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扭过身体,闭上眼睛准备睡了,又听见贺栎山在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