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苏逸眼中还挂着一滴泪。
他仰头,拼命的扬起笑容,盯着剩下几位医者,却让他们依然看得出对方眼神的空洞:“......辛苦各位了,请务必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阿月,这些东西等到谢明眴来了以后便交给他。”
苏逸蹲下身,将书信放下:“将我的医书纸笔取来。”
苏月看着他后退,便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逸要留在这个地方。
他几乎快要跪下来哀求:“不要,不要抛下阿月,少爷,我求求你了......”
苏逸只能循着声音望过去,眼前只有雾蒙蒙的一片。
他隐约只能看到那道橙黄色的身影,还有头重重砸在青石砖瓦上的声音。
苏月根本不能够听得见苏逸的声音,他只是疯狂的磕头,额头处已经隐约可见血痕。
苏逸心脏皱缩。
他低头,又轻轻唤:“我还等着你把信交给谢明眴呢。”
苏月呆滞地摇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苏逸,极致的痛苦让他无法发声。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只是重复的流泪,摇头,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声音去,却让人一个字都听不懂。
苏逸却听懂了。
苏月在说:“不要抛弃我。”
苏逸闭了闭眼。
他屏蔽掉苏月的声音,下令:“来人,把苏月带出去,不许再靠近这里一步,”
苏逸道:“将目前有此症状的患者带入此处‘避疫所’,我负责研究药,明后彻底封禁。县中事宜,皆交由安县丞处置。”
直到耳边再听不到声音,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苏逸才终于睁开眼。
他的脚下,是徐慎之的尸体。
不远处已经陆陆续续抬进来一些昏死过去的病人,还有一些无力的晕倒在地。
苏逸已经接到纸笔。
世界在眼前,已经裂成碎片,血的味道充斥在口腔,耳边的声音开始逐渐尖利,像是拥玻璃砖角,缓缓地划在他的头骨头之上,发出刺啦的声响。
苏逸感觉不到自己在哭。
他无意识间用手去触摸,下一刻,沾着泪水的手指抚摸向纸张。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痉挛,却还是俯身记录。
“初病者,面如蟹腹,尺脉呈败絮,略有头晕目眩之症......”
“后额角落汗,气短声嘶,质淡胖,边现齿痕,苔薄白而润......”
“再后视物体昏渺,如水中观月,瞳孔无异状,对烛无缩瞳,诊脉疏乍数,如雀啄食......”
“后,四肢厥冷过肘膝,脉象如屋漏滴水,良久一至......”
这份文书送到医官手上时,外人已经完全不清楚‘避疫所’中的场景是什么样的。
那医官细细研读,直至最后,他已经无法分辨的清楚最清晰俊秀的字迹。
字脉沉滞如风中片枯骨,像是每个字都在受着极大的煎熬,夹棍下的横竖变得扭曲。
似乎见字,便能感受到写下这些字体的人他当时所受到难以言说的痛苦。
通篇皆是病入膏肓之相。
等到最后一字体结束后,那医官茫然的触摸上自己的眼角。
那里已有一滴泪滑落。
原来感同身受是这样的。
他能够看到苏逸所看到的那片白,像是永不熄灭的光,刺穿他的眼睛,像是看着冰锥刺骨,却还要眼睁睁堪堪看着他扎穿自己的身体,流出血淋淋的血水。
他确实能够看见那个纤瘦的的背影,那张被面巾遮挡,无神却仍旧漂亮的双眼,那双颤抖着的手,在最后极致的痛苦中,写尽这最后的文字。
他忽地起身,想要去看看“避疫所”现在究竟如何了。
等他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了那个被苏大人称呼为阿月的少年,挺起腰背,直直跪在“避疫所”那个白色巨大的棚前。
他快走两步,想要将人扶起。
却发现苏月哭的通红的双眼,面无表情,死死的盯着那道白帘。
那里面有他的少爷。
里面还在断断续续的送出纸张来,不过那些字体,实在不敢叫人再恭维。
苏月的睁大红肿的双眼,尽力的分辨,然后跪在原地,一字一字的誊抄。
那医官站在原地,看着送出来的信纸上的字迹,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涌上心头。
不知多久过去,苏月安静道:“少爷是不是累了?”
那医官还在对照着苏月的抄写细细的读,听闻此,他回答:“太阳落山了,你家少爷该休息了。”
“那他明天还会给我写信吗?”
那医官也不知。
他只知道,跟一群犯了病的病人关在一起,只会加重病情,苏知县明日能否醒着还是一件难事,更别提还能写信了。
但他还是回答:“会的吧。”
“不会”,苏月死死抿住嘴唇:“少爷会给谢大哥写信,但不会给我。”
那医官一顿:“谢大哥?”
苏月痛苦地摇头。
医官没说话了。
接下来都是苏月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苏月还在棚前跪着,那医官早已离开,这里只剩下他和两名守卫。
“苏公子,回去休息吧。”一个守卫实在看不下去,轻声提醒。
苏月轻轻摇头:“少爷还没睡。”
剩下那个侍卫和他对视一眼,安静的不再说话。
“又有一张。”
苏月瞬间抬起头来,跪着接过,俯下身,借着微弱的光,一个一个辨认。
那是一张药方。
苏月平静地将那一方药方交给一旁的侍卫。
“说不定会有用。”
“会的。”
苏月尽力扬起笑容,可那侍卫却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泪划过他的眼角。
苏月重复道:“会的。”
这是一夜。
一夜无眠。
苏月崩溃的看着那最后一张送出的纸,提起笔,颤抖的记下。
苏月此刻意识到,比断骨更疼的,是清醒的一笔一画的描画苏逸教他写下的第一个名字。
所有的东西碎裂崩塌,刺激着他的灵魂。
原来这个世界,可以这么安静。
他想起苏逸曾经教他写字,笑意盈盈的教他练字,替他教育谢明眴,看向他的时候永远都在笑,然后揉一揉自己的脸颊,死死的抿着唇替他包扎手掌。
原来那些曾经温暖的东西,也可以变成刀,一下一下,剜心,剔骨的刺向鲜血淋淋的心脏。
苏月又去笑,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却笑得喘不过来气,笑的胸腔中涌出的血堵住器官。
他的手死死扣进泥土之中。
直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告诉他,手指的伤口或许血肉模糊。
那两名侍卫想要将他扶起,却在蹲下身的那一刻试图低头去看纸上写下的内容。
纸上写着,阿月,乖。
第74章
京城始终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阴霾之中, 只见漫天灰黄色的阴沉天空。
然而又是夏季,街上像是被烧砖窑烘烤似的。
这样的天气在京城千年难遇,闷热, 难受, 就连街道旁的柳树边也打着卷, 像是生了病。
街上人烟稀少, 酒楼茶肆的幌子在风中摇摇晃晃,却空无一人。
偶尔有大胆的挑开帘子,便能看到不远处的长街拖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京中百姓早就将家中门闩栓死, 试图隔绝掉整日在街上巡逻的成百禁军。
他们四处拿人, 挨家挨户拍门查问逆党。
那张名单上写满诛连名单, 凡是包庇者, 皆以同罪论处。
于是越来越多的“逆党同谋”被押送到大理寺,那里整日整夜的传来人的痛苦地嘶哑尖叫。
谢明眴还未彻底入主东宫, 旨意皆是从裕王府递出来的。
杖毙、枭首、族诛,一桩接着一桩。
大理寺的官员每日都能拖出几具尸骨, 牢狱之中,更是关押了数不清的逆贼叛党。
京中官员大洗牌,剩下的那些皆是战战兢兢,生怕这位新任陛下查到自己身上。
“殿下。”
刑部尚书李苗信立于他身侧, 谢明眴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的逗鸟。
他眼神中已完全见不到半分柔情, 充斥着论处死罪时的狠戾。
“史元容等逆贼叛党已悉数抓回,皆以同罪论处。”
“嗯, ”谢明眴算不上在意这件事情:“南泽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我已快马加鞭派人前去查看情况,不日便能归京。”
谢明眴低低应了一声。
他已经到京城三日了,虽然还未正经的登基。
可所有人都知道, 谢明眴此番出手,便是证明了,这大乾,是他谢家的天下,谁人敢动?
“登基一事......”
“一切从简,”谢明眴道:“两日后我会回南泽。”
“可是...”
李苗信神色有些焦急,却被谢明眴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