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苏珊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一个临近极点而绷紧的弦,突然笔直而安静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脸,吻上了自己爱人冰冷的侧脸,热泪的温度滑落,擦过唇角,在她与多米尼克的肌肤相贴之间勾勒出了一丝苦涩。
  明明耳鬓厮磨,但多米尼克却觉得自己距离他已经在某个边缘,与她相隔千万里之遥,世界无限蔓延,他渐渐萎缩成为一粒微尘,所有的重量被不可控的力量抽离,弥散。
  一瞬间,他胸膛中又漫起来一丝惶恐与怅然,要结束了吗?
  苏珊……
  我……
  他启唇哑哑的开合几声,却依然悄然无声:“……”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久久一吻后,苏珊低声呼唤着:“迪安。”
  “我爱你。”她微笑着,却泪眼婆娑:“上帝可鉴。”
  “嘀——,嘀——,嘀——”
  多米尼克的心跳停止了,刺耳的医疗警报却响起来了。
  时间似乎就此静止,他们好像回到了那个成双而立的玫瑰花窗之下,他们驻足于神明面前,以为自己是彼此一辈子的依靠。
  时钟的指针倒带偏移,铃兰与百合由枯萎而盛放,小小的坟冢被填平,打碎的试管重新愈合,风与人间的歌声奔涌回至归处,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光阴渐消。
  悲悯的圣母像依然慈爱,十二门徒依然伫立,上帝之眼着注视这个人间,神明他们寂静无声,目睹了一切众生的誓言与背叛,相爱与憎恶,相遇与别离。
  命运,从未仁慈。
  -
  一日婚姻,一日诀别,上帝可鉴。
  我爱你。
  -
  “可,可是……不该是这样啊……他已经那么努力了……”季墨颤声道,他似乎有些不太能接受,“可是,苏珊还是死了。”
  蔚起缄默不语,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他握枪的那支手。
  那天下午,在雅兰区医院,为了救一部分人,他杀了一个人,这是既定事实,无可更改,无可辩驳,无需洗白,对于多米尼克与苏珊而言……
  他也是凶手之一。
  蔚起其实不仅仅只杀过这一个人,自他手中,他剥离过很多生命,甚至其中不乏星盗敌人,还有虫族,或者战友。
  多年以前,蔚深的话犹在耳畔。
  ——“蔚起,你要记住,你为了救人,杀了自己的战友,记住你今天的感受,以后你只会遇见更多,并永远不准为此感到值得。”
  蔚起呼吸有些起伏。
  ——“在这些选择上上,无人可判你有罪,可你自己绝不可以否认自己的‘恶’,因为这份成功仰赖着他者的牺牲,而你同样也是千万受利者之一,种群生存上,这是必要,却不是以崇高目的掩盖愧疚自责的工具。”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多少深重的情绪,暗涌深藏,流动着冰凉的回忆。
  ——“我知道这样很痛苦,但你必需清醒。”
  军装革履的上校冷静缓慢的合上掌心。
  ——“绝不可对生命麻木。”
  蔚起将所有的悲鸣与杀戮,谴责与怨恨,统统收拢* ,复归平静。
  -
  “我必须得确认一些事。”简秀忽然开口,“苏珊生物样本的核查申请批复呢?”
  “还在审核。”银雀神情陡然严肃,与方才听闻苏珊与多米尼克的不幸嘘唏不同,这是一次更为咫尺相近的肃然,“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你不要冲动。”
  “我有冲动的资格吗?”简秀淡漠道,“中尉。”
  “我……”银雀的后话就这么被简秀的一句“中尉”给一噎,彻底顿住了。
  简秀抬起手来,对准了窗外射入的明光,仔细打量着,这支手……纤细,苍白,指节分明,孱弱不堪,仿佛脆弱得什么都不能毁坏。
  “你说……”简秀问道,“我算不算刽子手之一呢?”
  银雀心头一惊:“简秀!”
  简秀冷笑自嘲:“怕什么?我还差多背这一条人命吗?”
  银雀:“我不是这个意思……”
  简秀突然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已经吃饱喝足,在乖乖为自己顺毛的蔚花花,它咕噜咕噜的打着滚,再幸福安逸不过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蔚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面对花花的呢?
  想着,简秀问道:“苏珊……临死前,很痛苦吗?”
  银雀犹豫道:“一直处于昏迷无意识的状态,应该,是不痛苦吧。”
  简秀阖上了双眸:“是吗?”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看不见的砸在了地面,寂静又喧哗。
  -
  蔚起:“上次说换人重新分析苏珊的生物样本,分析了吗?”
  闻言,季墨陡然觉得自己那个已经远在天边的顶头上司安厅长平时欠揍归欠揍,但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不知为何就能神机妙算到蔚上校会提这一茬,在临走前有过特意的交代。
  “厅长说,已经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了,但上头还在斟酌。”季墨转述着安知宜的话,“如果要保证分析质量与准确性的话,非他莫属。”
  “……嗯。”蔚起应声,不在多问。
  安知宜不是一个会拖延的人,既然蔚起上次特意交代了,但直到现在也只给了他一个待待定的答复,只能说明达成这件事,还需要跨过某些阻力。
  至于这个阻力……蔚起回忆起了刚才季墨转述的“非他莫属”,这样来看,真正的阻力,应该是在这个人身上。
  能让安知宜都有些难办的事……
  那个人……
  蔚起把玩着自己办公桌上的钢笔,再度陷入了沉默。
  思量许久,他才开口:“苏珊的基因序列必须全部查验,不要相信第四星轨医疗系统内部的资料,我们必须要从苏珊现有的生物样本上亲手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可,可是,苏珊的尸体已经被九号试剂与大量干扰剂破坏过了……”季墨有些怯怯的回答着蔚起,“就连就近的同位素信息都分析得十分艰难……”
  “你们厅长不可能想不到这一步,所以我认为他说的那个人应该至关重要。”蔚起放下了笔,“你转告他,对于这件事,我的意见是——”
  安知宜并不是单纯的让季墨通知蔚起关于此事的进度,同样也是在告知蔚起,达成这件事势必有多重阻碍,甚至需要面对的是整个星联官方的上层压力,他在咨询蔚起的态度,是否还要继续。
  蔚起冷静的说道:“最精准的答案,不惜一切代价。”
  季墨眼底有些困惑,但仍旧不忘自己的本职工作:“是!”
  蔚起:“嗯。”
  有时候蔚起不难发觉为什么安知宜会选择季墨留在执行厅,能力平平,心思简单,基本上摸不清除了表意文字以外的弯弯绕绕,无聊时候甚至可以逗一逗解闷。
  这般想着,蔚起眉宇才终于得以放松了些许,他仿佛看到了吊儿郎当的安知宜笑眯眯地瞧着他,说,“小起,有意思吧。”
  第64章
  第四星轨, 罗兹玛丽星,北部星区领事馆。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
  作为一个母语文化离不开明月长空的东部星区居民, 楚朝觉得此刻的自己原本应该是有些怅惘诗意的感慨的。
  不过可惜他粗人一个, 尤其是处于现在烦躁不安的情绪之下, 短时间以内, 除了“举头望明月”,他一时间实在是想不出来义务教育里教过的其他符合情境的诗。
  “喝点咖啡?”一位身着着典型西装正装的男性beta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 手里还拿着一杯热起腾腾的咖啡。
  由于职业原因, 楚朝接触过许多不同星区的人。
  但他不可否认, 眼前的男人和他此前接触过的北部星区的军人风格完全不同,男人拥有着亚麻色的发色与琥珀色的瞳孔,五官轮廓柔和圆润, 举手头足的气质竟然是绝对的稳定平和,半点看不出有什么从事过军旅生涯的痕迹。
  甚至完全不符合大众对北部星区军官的刻板印象。
  “维萨里昂上校。”楚朝侧身, 轻轻俯身点头, 对他行了一个简单的礼。
  “喝点咖啡吧, 你已经快五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维萨里昂微笑着,将手中的咖啡杯递到了楚朝的手里。
  楚朝下意识接过咖啡:“谢谢……”
  维萨里昂靠上了阳台的大理石护栏, 偏头去看着身后头顶的“人造圆月”,说道, “我想冷静的时候,有时也会在这里吹吹冷风,比室内空调更舒服。”
  楚朝:“是啊, 这里的风很舒服。”
  维萨里昂:“你现在看上去还是很不安。”
  “我在担心我的搭档们。”楚朝哑然,无奈地笑笑。
  “他们会没事的。”维萨里昂宽慰道。
  楚朝:“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不算,只是见多了。”维萨里昂没有深究这个点, 突然问道,“你的长官最近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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