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自突厥汗国复国以来, 草原上还从未有任何一位君主完成过他那样的功业,也因此没有任何一位君主获得过他这样的声望。
“默矩。”洛北还是以旧日的名字称呼他:“我来见阙特勤。”
默矩面露苦笑:“他在山间的石室礼敬祆神, 你要去寻他吗?”
洛北轻轻颔首,转身上马,人群如海浪般翻涌, 替他让开一条道路。默矩缓缓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风一样的身影消失在草海尽头。
于都斤山如往日一般巍峨高耸。洛北在山间的一片湖泊前停下马, 他借着湖泊的倒映,脱掉了沾满灰尘的外袍,露出里面突厥人的白紫华服,抽掉他用来束发的木制发簪,转而重新将发辫垂在脑后。
直到那湖面上的青年又变回了往日的突厥贵胄模样。他才越过萨满们的标记,走过人们献上牺牲时才会走的小路,来到了燃烧着圣火的石室之前。
四五个萨满正在火堆前舞蹈,洛北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支颂歌完毕。
那些萨满们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几个节拍之后,那原本缓慢低沉的颂歌陡然加快,把他们的舞步变为风中的狂舞。
最后一支香叶被扔进火堆之时,年老的萨满已经来到洛北身前道礼:“伟大的乌特特勤啊,您不能进去,这山间沉睡着阿史那家族的先祖们,这里有祆神的庇护。”
洛北冷下脸,拉长语调与他对话:“为什么?我也是阿史那家的神狼子孙,拥有祆神赐给我的天命。”
“可是,可是,”那萨满被他压得两股战战,勉力咽了口吐沫,才把要说的话说完:“大祭司向祆神献祭自己的生命,你不能......”
洛北迫近他一步,那萨满被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勉强用双手撑地,才没让自己的脑袋也一起砸到地上。
洛北的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阴影之下,他的面容晦暗不清,唯有那双金棕色的眼眸越发璀璨明亮:
“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怎敢在我面前僭称祆神的圣名?!”
那几个还在火堆之前的年轻萨满望着他的身后,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直到身体撞到坚硬冰冷的岩壁才反应过来:“他......太阳.....”
在洛北身后,太阳高悬,在太阳两侧又对称地出现了两个明亮的光点,三者共同组成一个圆形的光环,就像某种神明的显示。
“请原谅我们,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萨满们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连老萨满也不得不低下头颅。
洛北越过他时,他察觉到那件白紫色华服下摆的血迹——长安到于都斤山何等遥远,洛北怕是跑死了不止一匹马。
石室里的景象远比洛北想象中更加骇人。曾经的突厥第一勇士此刻蜷在羊毛毡上,身上搭了件厚重的狼皮褥子,周围只有数盏油灯照明,火光映出他凹陷的颧骨和涣散的眼眸:
“乌特......我的朋友.....你还是来了。”
洛北单膝跪在地上,反手扣住他的脉搏,脉象虚浮,显然是失血过多久的征兆:“闭嘴省点力气吧。”
他伸手要去掀开那张褥子,却被阙特勤死死抓住。他微微一皱眉,几乎不用多少力量就从阙特勤手中抢走了那张狼皮褥子。
褥子掀开的瞬间,浓重的腐臭味道扑面而来。阙特勤左臂上那道由大食人留下的箭伤正在溃烂,已经成了碗大的创口,脓血正在草草包扎的绷带里渗出来。
阙特勤抬头看他冰冷的脸:“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为什么?我们突厥人从来荣战死,耻病亡......我应该死在青海,死在吐蕃,不该......”
他的话被洛北塞进口中的药丸挡住,洛北扯下半片干净的羊毛。毡毯,把他裹在毯子里:
“等你好了,我可以亲自送你去找诸神和祖先们摔跤。现在——”
阙特勤没有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眼前已是一片洁白的毡帐顶。
这是在于都斤山下,他自己的帐篷里。
他挣扎着起身,接过侍从递来的一杯水,抿了一口,才觉得头脑清明。
他去看自己的左臂,那里腐肉已经被剜去,又用药膏细致涂抹过,如今被人用干净的棉布层层包裹,静待伤口愈合。
“阿史那乌特……”他合上眼,默默地念诵了一遍挚友的名字,似乎确认石室中的洛北不是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草原上。
“阿阙!”默矩得知消息,大步流星地走进毡帐,见他已经清醒过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乌特劝我们率部向大唐称臣……我正想听你的意见。”
“乌特还留在草原上吗?”阙特勤用问题止住了自己兄长的喋喋不休,“他自己来的吗?”
“是,他一个人来的。”默矩温声回答,“这些日子他无所事事,除了守在你床边,就是在山间与湖泊间闲逛。怎么……”他惊讶地看着阙特勤披起外袍,挣扎着下床,“胡闹什么?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我有话要问他……”阙特勤猛然灌了自己半碗泡着炒米的奶茶,才来到广袤的草原上。
五月的风裹挟着金莲花的气息扑面而来。草海在晨光中舒展着翡翠般的波浪,远处山麓的雪水融成银链,一路流入被花海环绕的湖泊。
洛北一袭月白色的袍服,立在山间的湖泊前,衣摆上的祥云暗纹在阳光下随风舞动。他手持一支银壶,壶身微倾,将酒液倒入湖水与山间——这是突厥最古老的祭祀山川的仪式。
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眉眼之间,几乎给那张英俊的面容镀上神性的光彩。
“你现在应当好好休息。”洛北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肯定。
阙特勤哈哈大笑,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乌特,你有多少年没回于都斤山了?”
“十五年。”洛北答道,他穿着汉人的衣袍,辫发却依旧像个突厥人那样垂下来,“当年若不是你违背大汗密令,放我离开此地,或许今日你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在一道说话。”
“这就是你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回来救我的理由?”阙特勤问。
洛北也在湖滩边坐了下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心想要寻死?”
“你的时代没有战争。”阙特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没有战争,我这样的人便没有用武之地。”他说到末尾,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个时代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洛北知道他素来坦率,但听到此话时,还是一怔。他看了一眼阙特勤,知道他不是在说假话,才缓缓地开口:
“你想要战争?等你伤好之后,我可以派你去呼罗珊或者吐火罗……那里的大食人骚动不断,我需要你去坐镇局势。”
他站起身,自高处与阙特勤对望:“但在那之前,你要同我回长安吗?”
阙特勤没有第一时间理解他的话:“你说什么?”
“和我去长安吧,阙特勤。”洛北温声道,“你的伤口修养还需要时日,草原上的酷暑和蚊子只会帮倒忙。去长安吧,那里的气候更利于你恢复……”
阙特勤撑了几下想要起身,可每次左臂都不听使唤。洛北见他实在为难,伸手把他半抱半扶地拉了起来,阙特勤的身形比他阔大一些,这一下,耗了他不少力气。
阙特勤被他扶起来,目光打量一圈,还是盯着那一片湖水:“这是你的请求,还是你的希望?”
洛北笑了:“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命令?”阙特勤笑着重复了一句。
“是,这是命令。是大唐郡王、碛西镇守使洛北的命令,也是西突厥大汗、乌特特勤的命令。”
洛北昂首示意,语气沉着——他在等阙特勤的回答。
阙特勤英武的脸上百感交集,他歪头思索片刻,终是半跪在地,以手抚肩:
“遵命。”
第279章
隆熙四年五月十九日, 洛北重新踏上了他阔别十五年的于都斤山上的圣坛。
与十五年前不同,当年那个为默啜执祭的少年已经披上了象征大唐郡王的紫袍,唯有满头发辫披散在风中, 以示不忘祖先的身份。
萨满们低垂着脑袋在他面前点燃火堆, 虔诚而专注的模样好像真的是在神明面前祭祀。
毗伽可汗将那匹用作祭品的白马献到祭坛之上,随着山风的呼啸和萨满的舞蹈,火焰与香烟一道腾空而起。
颂歌曲调一转,变为洛北熟悉的旋律: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 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洛北手持金弓, 向白马放出一箭,白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失去了生息。鲜血缓缓流出, 染红了祭坛。
“天神与祖先作证, 以我手中的金弓为记,突厥自此归附大唐,永享和平,再不言战。”
“望诸部共遵此誓, 违背者,天下共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