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他张口正要为自己辩解什么,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得檐角铜铃震颤不休,将他未尽的话语淹没在罔极寺的檀香里。
他看着洛北金棕色瞳孔里跳动的辉光,忽而想起多年前白马寺外的一次相逢,那是神龙宫变之后,他们在狄公墓前相遇。漫天大雪里,洛北蝶翼一样的眼睫也粘上了雪花,那时望着他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是我有负于狄公,是我……对不住你。”
洛北屈起手指点了点桌案:“还是说说这封信吧,姚公可想好如何驳斥了?”
他不愿接姚崇的话茬,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姚崇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惨然的笑:
“我这就下文书去申饬他,问问他,古人说,有德的地方长官,蝗虫不入其境,那他汴州有蝗灾,是否说明他这个汴州刺史为官不修德?”
洛北颔首:“好,姚公做事果然老辣,想来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文书一出,倪若水也没有话讲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想让骨力裴罗去汴州监督灭蝗之事。”
“骨力裴罗?你的那个亲卫?”姚崇捋了一把胡须:“他好像是回纥族人吧?”
“是,骨力裴罗是瀚海都督伏帝匐之孙,日后要承袭瀚海都督兼本部押藩使节之职,他是凉州长大的部族子弟,对田务缺乏了解。让他去组织灭蝗,算是我设下的一个考验。”
他说得那样轻易,好像国家大事只是他用来培养下属的磨刀石,姚崇皱起眉,还是耐着性子道:
“你打算给他个什么官职?河南道驱蝗使是张九龄,给他个副使如何?”
“汴州司仓参军可行否?”
唐代设立六曹为州府的佐治之官,司仓便是其中主管仓储、粮草的官员。此职品级不高,只需宰相点头就可任命。
姚崇颔首:“釜底抽薪,是个好计策,可是,如果骨力裴□□不了呢?”
“那我就自己去汴州。”洛北道,“不灭此灾,绝不回朝。”
骨力裴罗受命赶到汴州的时候,汴州城外的祭坛已经垒了起来,放眼望去,高逾三丈。坛上颂经与念法之声响彻天际。
祭坛之下,朝廷钦命的驱蝗使张九龄一身青袍,脸色在飞烟之中显得越发难看。
他到汴州已有三日,这三日他每每求见倪若水,都被倪若水以大典将行,他要闭关斋戒为百姓祈福的理由拒绝了。今日他本要抓着倪若水上祭坛之前的机会拦住他,却没想到被他手下的衙役拦在了祭坛下。
他弹劾倪若水的奏疏已经写完,但长安的回文还有时日。如今倪若水每拖过一日,汴州便会多一亩田地受灾,他心急如焚,但又没有办法。
祭坛上的倪若水正将最后一道表文投入青铜鼎中,青烟袅袅,颂唱声再度大作。张九龄看不下去,挥袖正要离开,却发现不远处立了个身披素服,腰悬金刀的少年。
这少年形容俊朗,意气昂扬,唯有高鼻深目的面容显出他不是个汉人,见他挪步,先走过来道礼:“见过张御史,在下骨力裴罗,新任汴州司仓参军。”
张九龄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你是碛西郡王的属下?”
骨力裴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错,之前我在郡王军中效命。临行之前,郡王叮嘱我,若到汴州,先要与张御史相会。”
张九龄望着他,顿时感觉自己心里有了底气:“朝廷打算如何处置倪若水?”
“如何处置,算是后话。”骨力裴罗道,“当务之急,是抓住倪若水一力和朝廷顶着干的原因。”
张九龄神情一动:“你我初来乍到,打算从何查起?”
“帐簿。”骨力裴罗从袖中拿出一页纸张,“来前我在户部抄了些数字,请张御史先前往仓房看看如何?”
张九龄没想到这个回纥部族贵胄出身的青年也懂得这些官场门道,当下愣在那里:“裴罗将军懂得这些?”
“张御史可不要小看我,从前在碎叶文馆读书的时候,我的算学可是次次第一。”骨力裴罗笑道:“不过此刻不到我出场的时候,在张御史查验帐簿的时候……我要去找些老人聊聊。”
前任的司仓参军没有等到骨力裴罗的到来,反倒等到了以驱蝗使名义直入刺史府廨堂的张九龄。
“我是来看看汴州还有多少粮草可以分发给百姓。”张九龄语气客气,“还请贵参军把帐簿拿出来给我看看。”
司仓参军为难道:“这,这得有倪使君的印信……”
“我是奉诏办事!”张九龄将手中茶盏重重叩在司仓案上,震得砚台中墨汁四溅。
司仓参军额角渗出冷汗,余光瞥见廊下影壁后倪若水亲信打的手势,强撑着道:“请,请张御史莫要为难下官……”
“衙门屋檐流水是代接代,交接的时候出了乱子,你还能逃过一劫。”骨力裴罗笑着踏入衙署,“可要是真按着规矩来,我就要让你解释解释……为什么城西义仓有三千石粟米被你用私印调走了?”
“你是什么人?!”那前任参军吓得倒退一步。
“骨力裴罗。”回纥少年自报家门,“你的继任参军,也是凉州瀚海都督的孙子——老实把账册交出来,我保你的家人在凉州安度晚年。”
片刻之后,十卷漕运账册在案几上垒成小山,张九龄坐在案前慢慢翻看,越看越触目惊心:
“贞观八年漕粮损耗不过五百石,神龙年间增至三千,到倪使君治下竟要报损六千?汴河年年修缮,年年花的银子如同流水,可损耗还是这么大……”
“倪若水还报了水匪猖獗的消息。”骨力裴罗指了指账册的一段,“可我实地去看过,那是一片宽阔水面,两岸只有滩涂,连芦苇都不多。这些水匪要藏在何处,才能次次都把朝廷的运粮船截走?”
“漕运弊政已非一日。”暮色将至,张九龄揉了揉额角,叹息一声,“但我们只有这些,是扳不倒倪若水的。”
“若是抓了现行呢?”骨力裴罗问。
“你打算干什么?”张九龄骤然起身,虽然他与骨力裴罗相识不久,但经历这数日的风雨,已有了“倾盖如故”的感觉。
骨力裴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张御史不必担心,难道你还没明白,为什么郡王在一众亲卫中选中我来了汴州吗?”
他话音未落,廊下骤然响起弓弦紧绷声,三支弩箭破窗而入。骨力裴罗一把扯开那前任司仓参军,反手抽刀出鞘,挡开两枚弩箭:“小心些!箭上有毒!”
司仓参军冷不丁被他一拽,一枚弩箭擦过他的头顶钉入堂中的圆柱,他回过头来时,幞头已被削去半边:
“这,这是。”
“最简单最直接的杀人灭口。”骨力裴罗自腰间取出一只短笛,放在唇边吹了一下,笛音尖锐,几乎能刺破长空。
他抓过参军和张九龄,带着他们从后窗翻出,那里已停了十来个身骑骏马的回纥武士。
“走!先出城再说!”
那几个回纥武士带着他们一路狂奔,直到出了城,张九龄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胸口:“好险,刚刚若不是裴罗将军当机立断,我们怕是……”
骨力裴罗轻轻一笑,只看向缩在马车一角的前任司仓参军:“怎么,还打算替你的主子隐瞒吗?”
第274章
数日之后, 一封奏疏自汴州直达长安,驱蝗使张九龄与新任的汴州司仓参军骨力裴罗联名参奏汴州刺史倪若水毁坏漕运,贪赃枉法, 刺杀钦差等诸多罪名。
这个消息陡然把朝堂分成两派, 一派指责倪若水等地方官僚对抗朝廷大政,不体谅百姓疾苦,应当予以罢免。
一派则说驱蝗使连同归乡的府兵权力太大,搅扰了地方应有的秩序,如今更是拿这样的罪名来攻讦官员, 再纵容下去只怕国将不国。
朝堂吵吵嚷嚷一直到了十来日之后。张九龄派遣使节,由骨力裴罗麾下的回纥部子弟护送,押送前任汴州司仓参军和账簿一百二十本同到长安。随着账簿一起呈上的, 还有张九龄的一本奏章。
“洛卿且看,这张九龄和骨力裴罗在汴州的经历,先是逃亡, 又是智斗, 还有许多来来回回的官场交道......比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还要引人入胜了。”
洛北照旧进宫给皇帝问诊的时候,李重俊还在津津有味地读那本奏疏,他似乎把这奏疏当成了故事书来读,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好几遍。
洛北只是一笑:“陛下现在看奏疏来打发时光了?”
“可别指望我能回去上朝啊。”李重俊连忙把奏疏往枕边一放, 重新靠在了卧榻上。
他这话说得急,连自称都忘了用:“我就是看着这奏疏有趣, 多看几遍消遣罢了,张九龄的文笔果然不错,朕回头应当让他监修国史。对了, 汴州的事情,你让姚崇全权处置吧。”
“关中、河南、山东大旱、大蝗, 西境战事方平,金城公主又要和亲吐蕃。”洛北放下皇帝的手腕,声音温和:“陛下若要让微臣去汴州,微臣也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