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苏颋捏着那本奏疏,脸上神情复杂:“卢中丞在奏疏中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蝗虫亦是生灵,怎可滥杀。如今陛下病重,更应修德养生,为陛下祈福。”
  “真是荒诞至极。”张孝嵩不禁摇头,他常听闻卢怀慎笃信佛法,平日乐善好施,将积家之财都散于宗族和寺庙,没想到国家大事上他也拿这套说辞来顶,“可他拿陛下来作挡箭牌……”
  “这事倒也简单。”洛北温声道,“陛下好生恶杀,便不由陛下直接下诏。我身为宰相,尽可以行文地方,让他们照章办事。”
  这话说得不像初任宰相的大将军,倒像个精于政事的老吏,几个宰相都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姚崇却击节叹道:“好!郡王这个提议提得好,我再补一条,若不能成功,就请陛下革去我的官职!”
  洛北转头望他,金棕色的眼眸中难得带了点情绪:“姚相公,此议我参与甚深,怎可让你一人独当此罪?”
  “郡王有大功于国家,因而入阁拜相。如今边境稍安,吐蕃和议未成,郡王就丢职罢官,反而容易让这些势力蠢蠢欲动。”姚崇声音诚恳,“如今正是裁撤府兵,叫他们回去耕田灭蝗的紧要关头,边塞一起烽烟,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他语意拳拳,洛北只得点头同意。
  萧至忠道:“既然朝野议论如此,我们倒不如召开朝会讨论此事。叫他们在一场朝会上把能吵的架都吵了,好过我们来来回回的行文。”
  次日清晨,姚崇的回文便被中书舍人萧嵩当庭念出,朝野震动,就连皇帝李重俊也大为感动:
  “当年太宗皇帝生吃蝗虫,以救百姓,朕安敢惜己一人之身而忘百姓疾苦耶?卢中丞这话不必再说!”
  卢怀慎不料被皇帝当场点名,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捋了一下衣袍,出列道:“臣非不懂爱民之道,只是万事万物,皆有天和。杀虫太多,有伤天地和气。此事尚可商榷,请公三思。”
  “卢中丞,人为万物之灵长,你为一虫的生死而要看着老百姓活活饿死吗?!”姚崇出列回道,“若有祸事,微臣愿意以身挡之!”
  卢怀慎低下头,声音更沉了:“姚相公,当国之不幸,恐怕你没有这个资格吧?岂不闻老子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这是诛心之论,姚崇忍不住后退半步,寒毛倒竖,若是真被卢怀慎的陷阱得逞,那他先前阻拦皇帝亲手下诏的做法岂不是就成了罪证?
  朝中人人知晓卢怀慎是拿出了一把杀人的刀,片刻之间无人敢于迎战。苏颋定了定心神,正要上前,却见洛北一声轻笑,出列在前。
  他一身郡王紫袍,本就在朝堂最前的位置,这一出列,满朝文武都能看到他昂然立于殿上,挺拔如松:
  “卢中丞既然引了《道德经》,那微臣也斗胆引一句——”他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刹那间就震住了满场的窃窃私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等于在说卢怀慎弃百姓于不顾,是要逼着百姓造反。
  卢怀慎脸色陡然一白:“我没有这样说!”
  洛北声音忽如春水化冰:“本王敬中丞清廉节俭,素有贤名,自然相信中丞不是有意言之。中丞若真的去过受灾诸道,看看那些把草根和观音土同煮的妇人,摸摸那些腹大如鼓的垂髫小儿,看到书上写的万千生灵成为实实在在在你脚边哀求的百姓时,大抵也会生出‘求苍天怜悯众生,只罚我一人’的感慨。”
  苏颋忍不住扯了扯张孝嵩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他这叫不长于文采?”
  不服不行啊,洛北这一席话,先捧了卢怀慎缓解矛盾,又压他不得不支持灭蝗,还顺便替姚崇澄清了没有逾越的意思。
  张孝嵩笑了,也压低声音道:“若苏相公见过他与那些俘虏谈话,便不会为此感到意外了。”
  他是亲眼见过的,洛北审问俘虏,连重话都不说几句,对面就已经扛不住压力,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吐了口。
  “下官愿意入河南督促灭蝗!”御史堆里有个御史高声喊道,众人定睛望去,正是若干年前御笔钦点的张九龄。
  一时之间,朝堂上响应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浪潮。宋璟不得不转过身去弹压众人不许喧哗,注意秩序。
  待到朝堂稍静,李重俊才开口:
  “这么说,你们是没有人对此事有异议了?那请姚相公总领此事,洛卿辅之,诏令即刻下达,命各地官员不得有误。”
  “陛下,微臣……”姚崇开口提醒他不必亲自下诏。
  李重俊却摆了摆手:“姚相公不必说了,虽然朕不能效仿太宗皇帝生啖蝗虫,但还能一道亲笔诏书都不肯发吗?”
  此诏一经发出,各地官吏响应如风。
  在距离长安不远的郡县,十来堆篝火在暮色中次第燃起。有个身着军袍的汉子站在最前面,火光照亮了他被风沙磨砺过的脸庞:“乡亲们看仔细了!蝗虫最喜光亮,夜里在火堆后张开布幔,待它们扑火跌落......”
  他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嗡嗡声。百姓们慌忙举起浸过桐油的麻布,却见他突然抽出横刀,雪亮刀光在空中划出弧线:“怕什么!当年在大勃律,老子砍的敌人比这虫子还多!”
  第一只蝗虫飞入火堆中的瞬间,潞州刺史正带着折冲都尉和御史们丈量蝗虫数量。他以手指为算筹,拨过来翻过去地算了又算:“按照朝廷律例,光这个县就得给我五十石赈灾粟米!”
  在他们身后,几个孩童正追着运送石灰的车架奔跑,扬起的白雾里混着衙役的喝声:“小心!小心!”
  这一片火热之中,唯有汴州寂静得诡异。汴州刺史倪若水端坐在衙署中,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的文书。
  “使君!又有公文来了!这次是姚相公亲笔写的……”他的侍从声音里已经带了惊慌,“还有十来个府兵头头,我虽然按照您的布置把他们打发了,他们却说,明天还要来……这,他们不少人功勋在身,再压下去,怕是要出乱子的。”
  “急什么?祭坛可建好了?”倪若水瞥了这侍从一眼。
  “这,这,使君,百姓们都要饿得走不动路了,您还要建祭坛。”侍从婉转道,“若是他们闹起来……”
  “闹起来也同我无关,洛北不是号称什么大唐军神吗?姚崇不也素有贤臣之名吗?他们都要以身挡灾,就让他们来试试好了。”
  倪若水走到堂内供奉的神像前,拈起一柱清香,拜了三拜,“明明是他们不修德酿成大祸,引起天道惩罚,却把责任都压在我们地方……有这样的宰相在朝,蝗灾安能止歇?”
  那侍从面露不忍,继续劝道:
  “可是使君,如今只有咱们汴州没有动作,其他的受灾各州县都动起来了。那个巡查河南道的张九龄,据说是陛下亲自在上巳宫宴中点中。要是被他一本参了上去,您……”
  “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倪若水坐到案边,用笔蘸饱了墨,“先上书弹劾姚、洛二人不修善法……”
  第273章
  可倪若水实在是低估了洛北, 也低估了朝廷推行此政的决心。
  他的奏疏还未到朝中,张九龄的信件就已经到了罔极寺姚崇的案头上。姚崇一读这封信,忍不住心中的愤怒, 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真是岂有此理!”
  那桐木做的桌案被他这一下震得一颤, 好在桌上只摆着一壶清茶,两只瓷杯。坐在他对面的洛北眼疾手快地抄起茶壶,顺势在他的杯中加了些茶水:
  “姚相公最近的脾气发得太多,小心伤肝。”
  姚崇叹息一声:“国家受灾如此,百姓危难, 我们在朝中好不容易把议论压下来了,把章程列明了,地方上又跟我们对着干。你看看这封信吧。汴州刺史倪若水到现在还不肯动手灭蝗, 他想干什么?”
  洛北早就得到了消息,此刻面上却不能表露,只把一封信件上下打量了一遍:
  “此人既已经把祭坛修了起来, 想来必有后手。我猜他弹劾你我不修德行的奏疏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 还要指责是我这个异族入朝拜相,才引起的上天示警。”
  姚崇端着杯子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把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异族的话,旁人说也就罢了,你自己怎么也说起来了, 若是当年.......”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低头看着茶盏里打旋的茶叶, 有些后悔自己在盛怒之下提起这个话头:
  归根究底,当年一力要求张柬之扣着洛北的身份密而不发的是他自己!
  “咔哒”一声,洛北把手中的茶盏也放到了桌上。他金棕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窗外夕阳的辉光:
  “姚相公, 我相信局势到如今这般地步,不是您的本心。但这些旧事, 您之后不要再提了。”
  洛北此次入朝以来,一直以温良恭俭的形象示人,即使是郡王爵位加身,又入阁拜相,也未显出半分大权独揽的态度,乍然露出如此锋芒,直把姚崇惊得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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