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我确有奏疏要奏请各位相公商议,不过无关边事。”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封奏疏,铺开在案几上:“这是我的《请灭蝗疏》。”
  屋中霎时一片寂静,苏颋等人是没想到宋璟竟会开口发难,更没想到宋璟被洛北打了个措手不及。姚崇却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起了身:“郡王要议的是蝗灾?!”
  “是,我自青海还朝,曾经亲眼见到大地干旱,蝗虫钻地之景。”洛北道:“且不说大旱之下收成如何,蝗虫过境,百草不生,到时候只怕百姓连草木都没得吃。”
  宋璟皱眉道:“洛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姚相公月前好像已经上过一篇《捕蝗令》了吧?你今日重提此议——”
  这是连姚崇一道指责了进去。姚崇正要开口为他和洛北辩解。洛北已经应了一声:“不错,宋相公,正是因姚相《捕蝗令》尚未施行。今日我才要旧事重提。”
  他从袖中取出一副地图,地图上已用朱笔勾勒出了受灾区域:“飞蝗过境,绵延千里,如果朝廷不及时处置,等着我们的就是饿殍相望的景象。”
  “朝廷是水,百姓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姚崇起身附和:“大将军有安邦定国之心,算是与我不谋而合。”
  他走到地图之前,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惊得他倒吸冷气,洛北已经按照户部的存档,将当地的田亩情况、民生风土都简写了上去。其人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萧至忠捻着胡须道:“贞观二年,太宗亲执蝗虫而食,曰'宁食朕肺腑,毋伤百姓禾稼'。太宗前事在此......我赞成把灭蝗之事当成头等大事来办。”
  “百姓是朝廷之本,我们不能做无本之木,无根之水。”苏颋道,“我与孝嵩、岑羲皆赞成。”
  萧嵩低头把此事记在案上,又好奇地看向地图上那些赤红的标记,那些蜿蜒的线条仿佛把一个个郡县呈在眼前。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是南朝梁国的皇族后裔,也是参军出身的,谙熟边事。可如今,他论年纪比洛北大了十岁有余,论官职却比洛北矮了太多。
  听闻洛北拜相之时,他心中也未尝没有时运不济的感怀:若当年去西域的人是他,说不定平灭突骑施,重定西域的功劳会落在他的头上。如今一看,洛北的才能人品皆是令人心折——
  他年纪轻轻便能踞此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宋璟开口道:“大将军既然提此建议,心中定当有了对策。你打算如何扑灭蝗灾?”
  “焚其卵于未生,杀其虫于方长。”洛北道:“我曾看过,每只雌蝗腹中有卵三百,十日便可成灾。所以我要州县置办铜斗,每捕一斗蝗虫,可换一斗粟米。”
  “荒唐!”宋璟拍案而起,“你这是要掏空国库?”
  “宋相公可知饿殍相食时,暴民会掏空什么?”洛北转过头去与他对视,一双金瞳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几乎有种逼人的魄力,“若是天下大饥,难道朝廷不应该拨粮赈灾?如今只是把赈灾粮提前发给百姓,有何不可?”
  萧至忠的茶盏停在唇边。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面圣时,病榻上的皇帝笑着告诉他:
  “现在的宰相们在长安待得太久,有时候连想法也如出一辙,洛北出身与众人不同,又久历边事,叫他入朝拜相,也有为诸位开思路的意思。”
  “郡王所言甚是。”姚崇突然出声,他似乎抓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思路,“但之前各州反对,都是说人力不足。”
  “府兵。”洛北嘴唇轻轻开合,道出了两个字。
  张孝嵩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将军的意思是?”
  “突厥、青海、吐蕃战事皆平。原本征召入队的府兵,都可以带着赏赐和功勋回家了。”
  这位新任兵部尚书终于在此刻露了峥嵘:
  “但这些人久在战场,目之所见都是风霜雨雪,生生死死,一下子回到往日的平常生活中,难免不习惯。或是把战场中那些好勇斗狠,轻言生死的习惯带了回来。所以,我想把这些老兵重新组织起来,让他们投入灭蝗之中去。”
  宋璟冷笑一声:“大将军,你对自己的士兵如此有信心吗?要知道,自垂拱年间府兵制败坏,逃籍者十之四五。而今要让这些老兵回乡治蝗,你就不怕他们聚众为乱?”
  洛北迎着他的目光,也轻轻笑了:“宋相公,这是我的治军之道——军民合一,方能天下无敌。”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宰相们从这句有些傲气的话中反应过来:
  “行军打仗,士兵们想要知道的不过是几个简单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为什么要打仗。而聚众为乱者,往往是从第一个问题上就出了错。所以我要他们回到百姓之中去,让他们与百姓共同作战,接受百姓的爱戴。这样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射向敌人的箭,也是拱卫百姓的盾。”
  张孝嵩拊掌大叹:
  “妙啊,这样的建议,非是精通军务的洛将军才能提出不可!我还有个建议,请御史台派遣御史为督查使,巡查各道。一是监督府兵的军纪,二是督促各州灭蝗。”
  姚崇也忍不住笑了,他想起洛北在鸣沙的时候,就曾让赤水军为鸣沙百姓修河堤,在于阗时让于阗守军为百姓搭屋子。在碛西时做的就更多了,春天的时候屯田,秋天的时候割麦子,冬天还会抽调军队去帮各部百姓修缮房屋和毡帐......
  难道说,这些看似无心,甚至有害于训练的日常,竟是这位大唐军神战无不胜的不传之秘吗?
  宋璟盯着洛北腰间空荡荡的蹀躞带——那柄威震西域的陨铁唐刀此刻正悬在政事堂外的金吾卫手中,可眼前这人谈笑间布下的棋局,比任何兵器都要锋利。
  姚崇起身道:“我愿在洛相公的奏疏上署名。”他转头看向宋璟,“宋相公觉得如何?”
  宋璟沉默不言,许久之后,人们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好吧,我也赞成。”
  第270章
  此事一经议定, 政事堂内再度沉寂下来。只有日光自外投入屋内时光柱照耀下飞起的尘埃还在舞动。
  宋璟没能如自己所愿给洛北一个下马威,一时间偃旗息鼓,闭口不言。
  洛北神情温和, 无悲无喜, 立在那里,紫色袍袖翻飞,似乎真的像一尊照拂世间的神明偶像。
  “既然此事已经议定,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议论的?”萧至忠见状,连忙开口拉回了秩序。
  他这一声终于把众人的心也拉了回来, 礼部尚书苏颋率先开口,要商议此次春闱之后的安排。
  与前朝不同,大唐宰相的权力被分散到几个不同的部门, 由许多人共同负责。按照贞观时期的制度,天子的诏书、敕令、国家的政令都需要经过这几个部门反复磋商,共同讨论才能予以颁布实施。
  那个时候, 政事堂就是诸位宰相讨论、决断之所。自李重俊登基以来, 他仿照贞观旧制,重新启用群相制度,政事堂也重新恢复了往日生机——
  苏颋的提议一出,众人也都换回了平常议事的状态, 开始讨论种种要务。这一讨论,便到了晌午。
  “诸位相公, ”杂役的禀报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天子赐食来了。”
  “陛下到底是偏爱你的。”萧至忠一边笑着起身预备谢恩,一边与洛北交头接耳:“你看这葡萄酒,是不是眼熟得很?”
  洛北定睛望去, 那葡萄烧酒上的封泥还有碎叶城的印章——大概是他在碛西时进贡到长安来的。平常这些事情都是褚沅在操持,他并未关心。但皇帝在此时把这瓶酒拿出来赐予宰相, 显然是请求宰相们看在天子情分上,对新入政事堂的洛北客气些。
  “当时那瓶御酒赐下,我就想去看看宋相公的反应,可惜我座次太后,实在看不到他的表情,实为一大憾事。”
  几日后的终南别居,张孝嵩还笑着与洛北论及此事,“但我也没想到,洛将军真准备了一本《灭蝗疏》来。”
  洛北道:“我此次班师回朝,有一部分路程就在旱灾地区,当地百姓生计已是苦不堪言。若再有蝗灾,只怕是要饿死人。百姓的事对我们来说是头等大事,故而我一入政事堂,便要和宰相们商议此事。”
  “但我还有一事没有想明白。”张孝嵩道:“洛将军想把府兵组织起来的用意是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一次灭蝗吧?”
  他话音未落,洛北的脸上已经露出那种计谋被言中时才有的狡黠笑容:
  “孝嵩知我啊。孝嵩,你是吏部侍郎,应当知道朝廷官员有一大弊病,便是百官都喜欢在京任职,不喜欢到地方上去?”
  被授予官职之人往往挑剔清浊、任地,已成朝廷吏治的一大心病,不光谏官,就连张孝嵩自己都屡次上疏言及此弊。但朝廷屡次政令都被百官视为无物,
  可如今洛北提及此事,显然是有深意的——
  张孝嵩手中茶盏微微一滞,盏中涟漪映出他骤然明亮的眼神:“你想恢复贞观年间勋官入朝的旧制,将边军将领填入州县空悬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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