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她说到这里,目光只盯着暮色中青海湖泛出的涟漪,像是入了迷。电光火石之间,洛北像是抓住了什么:“沅儿,窦妃与刘妃被害之时,你应当只有几岁吧?为什么你对此事如此念念不忘……”
  就像用钝刀子割自己的血肉,她到底希望用这惨痛的回忆提醒自己什么呢?
  “因为。”她苦笑了一声,彻底坐再地上,眼眸却望着不远处的青海湖,“本来应当与刘妃、窦妃同死在嘉豫殿中的人,是我啊……”
  洛北瞪大双眼,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近乎本能反应地要去安抚自己妹妹的情绪,却在指尖碰到她的后背时停了一瞬。
  褚沅正在轻轻发抖。
  “当时我与我同寝居的姐姐,皆是在嘉豫殿当值的宫女。她要在三天后请假出宫,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便同我换了班次。”
  “就是那日,她听说是窦妃和刘妃进宫,还很高兴。她说皇嗣李旦的家人们素来出手大方,说不定能得到赏钱。可是下午她没能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窦妃、刘妃被人告发以巫蛊之术诅咒女皇,被当场赐死……为了让消息不流传出去,那一殿的宫人也没能活下来。”
  她低下头,不再强迫自己盯着湖面:
  “她们的尸首都被塞在大瓮里,沉进了湖中,只要水波流转,就没有人能发现。”
  洛北的手在半空凝滞了一瞬,旋即如折翅的雁猛然收拢。他单膝跪地,将蜷缩成团的妹妹整个揽进怀中,臂膀硌得她发髻微散,却仍固执地收得更紧。
  “不是你的错……”他轻声安慰道。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韦团儿吗?女皇吗?”褚沅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要推开他,“可是阿兄,我之后做了韦团儿的位置,也干过和她构陷相王差不多的事情——我等的职责所在,便是替女皇除去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那些都过去了。”洛北固执地不肯放开她,“女皇之后又有两代君主,你也不是当年的褚女史了……如今你面对的是青海湖,不是宫中的太液池,肩上担着的不是女皇的命令,而是大唐的半壁江山……”
  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我不会安慰人,沅儿,你要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得多。不会有人看见的。”
  褚沅果真如他所言,沉默无声地在他肩头流了一会儿眼泪。等情绪平静下来,她一边用手帕擦干泪花,一边不好意思地对洛北致歉:
  “怎么说起这些事情了……我还以为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洛北摆了摆手,怕她为难,主动岔开了话题,“说回相王李旦,他在禁军中可没什么支持者。就算他真的想要当皇帝……他总得有些更行之有效的办法。”
  褚沅想了想:“比如说,像他之前做的那样,趁着陛下病重,隔绝内外?”
  洛北正想说他不会故技重施,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透:“李旦不必亲自上阵,他还有一张牌可以打……”
  “阿兄是说,李重福?”
  第264章
  李重福是谁?
  若叫这座军营中的任何一个人听到这番话, 只怕这会是他们问出的第一句话。
  但洛北记得此人,中宗皇帝庶长子,今上李重俊同父异母的兄长——唐隆之变刚刚结束, 大明宫丹墀前的血尚未结冰时, 多少双眼睛曾盯着这伦序之差。
  直至那一年的上巳节宫宴,新帝当廷赐下谯王封号,李重福伏地三叩九拜,欣然领命。这股暗潮才被压了下去。
  这其中自然也有他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功劳——天知道, 他为了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把李重福从洛阳带到长安花了多少功夫。
  洛北颔首:“我记得陛下确曾向相王提议,让他与李重福同在宗人府任职,好照拂李重福, 可李重福一在禁军中毫无根基,二在百官中无人支持,若是他要发动政变, 会怎么做?”
  褚沅摇了摇头:“阿兄, 又不是每场政变都会有万全准备,若他已被野心和欲望冲昏了头脑,非要冒险,又该如何?”
  洛北不置可否,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但他在迷雾中寻寻觅觅, 始终没有发现织网的人到底是谁。
  似乎是为他的怀疑添了几分筹码,洛北率军从青海东返长安的第十五日,队伍快要到达凉州的乌鞘岭, 两个黎族小伙子奉命从长安前来报信,说皇帝要把右羽林军大将军阿史那献派回金山祭祖, 并安抚草原诸部。
  “老爷说,他已经不是西突厥大汗,率部祭山,于礼不和。陛下却说,这只是祭祖,不是拜山,不要他率部前行。”
  王翰沉吟片刻:“洛将军东归长安,陛下把阿史那大将军派去安抚草原,此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明明是做父亲的久在长安,做儿子的在草原享有盛名,陛下这个任命,倒把这关系颠倒了过来。
  “那你可知道谁会在阿史那大将军离朝拜山时执掌禁军?”哥舒亶问。
  那黎族小伙子犹疑片刻,道:“我听闻是薛讷薛将军。”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愁色,以德高望重,但素来和洛北不太对付的薛讷暂代洛北父亲的职位,皇帝心中的亲疏远近可见一斑。
  哥舒亶在薛讷手下打过仗,听到这个任命更是长长叹息一声:
  “大汗,这个长安,不回也罢。”
  洛北见众人面露愁容,只笑道:“回不回长安,又不是我说了算,我同诸位打赌,陛下急召我回朝的金牌已经在路上了。”
  他顿一顿,金棕色的眼眸扫视帐中一圈:“倒是左贤王,应当和我们在此分手,不该和我们去长安。”
  阙特勤对大唐政事不如他们精通,但看众人的神情也能明白,这一去前途莫测,恐有危险。他没有多想,几乎片刻之间就开口道:
  “那你就不要当我是突厥左贤王,就当我是你的亲卫队长阿阙将军好了。”
  他这话坦诚直率得可爱,帐中顿时哄笑一片,倒把前途未知的紧张感冲淡不少。
  众人之中,只有洛北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他依旧是那样平静的、无悲无喜的神情,好像眼前不是回到长安的归途,而是一场大仗。
  他说:“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洛北决定的事情,从来无从更改,便是阙特勤也改变不了他的意志。
  于是次日清晨,重新换回突厥左贤王华服的阙特勤与他的挚友兼兄弟,大唐将军洛北在乌鞘岭的山间告别。
  彼时春雪消融,裸露的黑色山岩像巨龙的脊骨。山风依旧料峭逼人,吹得阙特勤一头散下的辫发胡乱飞舞。他仰头喝干一杯送行之酒,拍了拍洛北的手臂:
  “不要悲伤,乌特,祆神曾经应允我的愿望,在你我的那场赛马未决出胜负之前,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洛北轻轻笑了,也抬手按上他的肩膀:“漠北风大,你自己小心。”
  阙特勤哈哈一笑,转而走向山巅,张开双臂拥抱狂风:“我有功业如此,何惧区区春风?”
  他转过身来,郑而重之地以突厥话向洛北许诺:“如果长安真的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就回草原上来吧。你永远是草原上最值得追随的君主。”
  洛北只是笑了,没有回答他的话。可直到阙特勤的队伍走出好远好远,他还站在山巅不肯离开。
  众人无奈,最后还是褚沅爬上山坡去请他:“阿兄若真舍不得阙特勤将军,何不就让他以你亲卫队长的身份留在你身边?”
  “我本来想让他去长安,是想借此机会谈一谈突厥内附的事情。”洛北道,“若是突厥肯再度内附,北边压力顿减,朝廷也不用在漠北沿线屯以重兵了。可现在我们自顾不暇,就不要谈经略塞外的事了。”
  褚沅看他眼眸中似乎有眸光微动,知道他的悲伤并不都来自于国事,只笑笑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阿兄若是难过,也可以哭出来的。”
  “我不是难过。”洛北微微皱眉,似乎在想如何表达,“我只是突然想到,他一走,若是我在长安碰到有人要矫诏来杀我,便没有人能与我背靠背地杀出重围了。”
  褚沅有些惊奇:“阿兄在朝中民间都是深孚众望,又素有‘大唐军神’之名,怎么会有人敢这样做?”
  洛北笑了一声,金色的眼眸中不辩悲喜。
  他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
  离开凉州之后,队伍转向东南,向平原行进。
  洛北率队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进,马蹄踏过龟裂的黄土,扬起细碎的尘烟。他手中的地图上标记得很清楚,这是条渭水的支流——
  然而往年的春水涨潮不见踪迹,裸露的河床上只留下几具被晒干的鱼骨架,在猛烈的阳光下散发着干焦的气息。
  “不对啊,节气该有杏花雨了。”王训用马鞭挑起一株枯黄的麦苗,根系带出的土块簌簌崩落,“伯克,你看……表土三寸之下不见半点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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