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将军怎么知道?”金城公主好奇地扬起脸问他。
  洛北避而不答,他知道金城公主为何会因为吐蕃赞普的病欣喜了:“女皇、赤玛雷、赵曳夫......还有如今的吐蕃太后赞玛脱脱登,皆是手握大权之人。但她们走到宝座之上所花的血汗心力,远胜一位男性君主。这条路,并不容易。”
  金城公主笑了:“难道将军孤注一掷,雪夜奔袭突骑施牙帐时,也考虑了容不容易的问题吗?”
  她站起身,任由裙摆同袖边一道沾上水痕:“将军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有意挑选了这条艰难的道路,只是挑选了一条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她似乎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转身便走,走到一半时,又回头看向洛北:“将军肯信任褚夫人能为你安定后方,为什么不肯信我能安定吐蕃呢?”
  洛北怔愣片刻,终是释然一笑,躬身道礼:“微臣谢过公主大义。”
  这日之后又数日,隆熙三年的三月二十,大唐与吐蕃于那曲河畔再度盟誓,两家以苏毗为闲壤,开放茶马互市,吐蕃赞普遣子入朝为质,大唐派遣官员入逻些城垂问政事,并以金城公主下降吐蕃。
  洛北是带着吐蕃人的请婚使一并踏上回归长安之路的。
  金城公主坐在马车里,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眼中带着一点好奇:“这么多好东西,名义上都是给我的吗?”
  “是。”王翰骑马走在马车边,为公主解疑答惑:“这些都是吐蕃赠与大唐,赠与公主的。”
  “那我不能留几样在这里吗?千里迢迢地带来带去,实在是太远了。再给几样给赵曳夫吧?王学士知道她吗?她可有意思了......”
  这一日是阙特勤奉命担任护卫,他打马前后数次在他们身边穿过,最后终于忍不住笑着和洛北说起此事:
  “也就是王翰这个当久了教书先生的有这个耐性,换了我们谁去都要不耐烦的。”
  “王翰本就是风流才子,又是怜花惜玉之人,让他陪伴公主,算是两方都能顺意。”洛北也笑道,“阙特勤,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情要与你相商。”
  阙特勤挑眉问他:“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神神秘秘的?还想和谁打一仗?”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打仗,但说不定比打仗要危险一些。阙特勤,你要随我回长安去吗?”
  听到此处,阙特勤不由得叹了口气。连洛北说起长安城时的语气都如此不确定,说明那里或许是比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更为危机四伏的地方:
  “以什么身份?突厥左贤王、你的副手、还是你的亲卫队长?”
  “都行,随你喜欢。”洛北答道,他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着阙特勤:“当然,要是不愿意,不去也挺好。”
  “难得看你这样游移不定。”阙特勤问,“长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你误会了,那里对我来说,并不危险。”洛北笑了:“我的父亲是禁军首领……长安城里除了陛下,怕只有我睡觉睡得最安稳了。”
  “那你还那么不想回去?”
  阙特勤的尾音还在空中,一只金雕自后队的军人们头顶飞过,去高高的蓝天之上追逐一只幼鸟。洛北看着它翱翔天际,声音感慨:
  “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愿意受人拘束罢了。”
  他看着金雕飞远,声音几不可闻:
  “还有,我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263章
  半月之后, 队伍前行到了青海的唐军大营。朝廷已经下达了班师的诏命,除却一部分将士响应朝廷征召留戍青海,其余士兵开始陆续分批返家。往日里人声鼎沸的青海大营倒显得有点空空荡荡。
  “这几天光欢送会就开了十来场。”哥舒亶半抱着手臂与众人说笑:“大家伙喝过了酒, 欢欢喜喜地带着朝廷的嘉奖、洛将军的赏赐还有缴获的财物回了家, 可惜王学士不在,否则定能留下几篇传世佳作。”
  王翰拍手大笑:“哥舒将军这一说,确实可惜。不过褚夫人不是在场,有她捉笔,想来也有几篇佳作吧。”
  “褚姑姑忙着安置留戍将士的事情, 哪里顾得上这些。”慕容曦光摇了摇头:“她都快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一半带着胥吏们去清查牧场,察查安置点, 一半专忙朝廷的公文。”
  他这话一出,莫说王翰面露惭色,便连洛北也忍不住摇头叹息:“是我的错, 千斤重的担子竟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我还以为自己前来青海, 就是为了给将军分忧的呢。”
  褚沅笑意盈盈地自不远处走来,来青海的这些时日,她反倒是穿官服的时候多,只斜簪了一支彤管, 以示她是女史出身:“见过将军,诸位, 我已在大帐中备下欢宴,请诸位随我移步吧。”
  她迈步便走,众人还未把话叙完, 一时都站住不动。她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随,才又回过头来:
  “诸位将军, 就算你们想着叙旧,解琬解常侍和吐蕃的请婚使到来,我等也理应招待啊。”
  她这样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没办法,叫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们去考虑曾与他们百般作对的战败者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褚沅做事细致如发,这顿宴席布置得无比妥帖,给吐蕃贵宾的烤羊肋排用藏药红景天腌制,呈给突厥将领的则是裹着莳萝香料的整只羔羊。最妙的是给汉将的炙鹿肉旁配着青竹筒,筒中是一捧捧新蒸的米。
  “这是碎叶去年秋收的米,将军们征战辛苦,该尝尝家乡风味。”
  在场的一众将领齐声为贺。众人就在这样欢庆的氛围中饮了第一杯。
  大宴到这日下午,吐蕃使者率先倒在了桌上。洛北按着他的规矩叫停宴会,又遣人把吐蕃使者送回大帐,才与褚沅一道漫步在青海湖畔——昔日征战的烽烟似乎已经远去,夕阳的余晖照着湖边的一片花海。
  “沅儿辛苦了。”洛北率先开口,“若不是你在后方坐镇,我……”
  褚沅轻轻一笑:“阿兄又来了,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要这个谢字。”
  “不是为了这一场仗。”洛北道,“我自回归碛西,便四处征战,若不是有你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只怕……还有,我留意到今日的碗碟之上,各族纹样皆有不同。能关注到这一点,你在碛西,是下过苦功的。”
  褚沅侧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眸:“有时候我也会怀疑阿兄是否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错,借着这几年执掌碛西庶务的机会,我把碛西各地都跑了个七七八八……”
  “太危险了。”洛北又轻轻叹息一声。
  褚沅笑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兄何必责怪自己。再说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么?”
  洛北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是么?”
  褚沅一时不解其意,顿住步子问他:“阿兄想说什么?”
  “早上你朝我们走过来之前,应当撕碎了一张字条。”洛北伸手从她官服的窄袖里侧捡出半张纸屑,“出了什么事?”
  褚沅的指尖在袖间微缩:“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兄的眼睛。陛下派遣太平大长公主巡视东都,亦命上官太妃随行。”
  洛北略微皱眉:“难道陛下已经康复了?”只要相王李旦还在朝中一日,除非皇帝李重俊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重掌朝政,否则绝不应该让太平公主离开长安。
  “阿兄,我不知道……”褚沅惭愧地低下头,声音很低:“我没有拿到确切的消息。”
  洛北见她这番模样,立刻恍然大悟——褚沅并不是在为朝堂变故担忧,而是在为自己的情报网担忧:“此地离长安相隔数千里,消息滞后也是常有的事情,你不必过于担心了。”
  “不,阿兄,这不是消息滞后,而是那张‘网’出了问题。”褚沅坚定地摇了摇头,“它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运转了。只是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洛北沉吟片刻:“若要你做最坏打算,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有人发现了‘网’的存在,想要把我们一举歼灭。但这是不可能的,朝中的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此事,就算听过的,也以为它已经随着女皇去世而消弭无形,除非……”褚沅似乎想起什么,用力扯了扯洛北衣袖,“阿兄,是相王!是相王!”
  “相王李旦?他知道这张’网’的存在?”洛北问。
  “他或许不知道这是个组织,但他一定恨毒了身处其中的人。”褚沅苦笑了一下,“阿兄,莫忘了,第一个替女皇行走民间,替她掌握这张情报网的女史,就是诬告相王谋反,害得窦妃、刘妃皆死无葬身之地的韦团儿啊。”
  洛北终于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只要他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会穷追不舍。沅儿,当务之急,你是应当让这张网上的所有人都沉寂下来。”
  褚沅点了点头:“我已经下了这样的命令。阿兄放心,我与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单线联络,只要我们停止活动,李旦是抓不住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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