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他说此话时,眼眸被阳光与积雪反射的雪光照得璀璨如金,英俊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显出一种傲气。
解琬忽然想起多年前苏颋写的那篇碎叶城的游记,那篇游记文采斐然,但其中大多词句他都已经忘记,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场景,夕阳西下之际,汉家商贾与突骑施酋长共饮蒲桃酒,粟特舞姬的银铃与龟兹琵琶共鸣:
“天底下也就是你敢这样说话。”解琬长长地叹息一声:“但长安怎么办,陛下怎么办?他可是勒令我一定把你带回长安去。”
“陛下还没放下封禅的念头?”洛北有些讶异。
解琬露出一个苦笑,那是历经数朝,无数皇帝更迭,无数腥风血雨的老臣才会有的苦笑:“你真的相信陛下会许你永镇碛西?”
洛北一时静默,坦白而言,他对李重俊的了解并不深。早年间在东宫共度的经历已被纷纷扰扰的战争和朝局消磨得七七八八,后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扶持李重俊上位,不过是因为按照宗法,由他登基为帝最为合适,不必多花时间说服群臣。
但此刻解琬的问题又把他带到了另外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可能前:哪个锐意进取,励精图治的年轻君主,能容得下如他这样一个横扫天下,战功赫赫的将军?
洛北问:“解常侍是想劝我不要回去?”
解琬摇了摇头:“你在朝堂历练已久,本来不需要我的建议。我只是想额外叮嘱你一句,自太平大长公主回朝之后,朝政越发晦暗不明,其中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洛将军的帅旗,你要小心。”
洛北轻轻一笑:“我本来就不在乎什么帅旗!要是有的选,我也乐意在草原上做个郎中……”
“你有这个觉悟,反倒是件好事。你以为陛下为何急着要封禅泰山?不是要彰武功,是要收兵权!”他转头去,不再与洛北对视,个中含义不言而喻——洛北竟真的拿皇帝的承诺当承诺,敢于上书拒绝封禅之事!
洛北看着眼前这位故人,忽而感到没来由的一阵疲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都是后话,解常侍,明日我们与吐蕃使团相会。碎叶博士王翰昨日也来了前线,我举荐他做你的副手,可乎?”
第261章
有洛北举荐, 解琬果真未曾多问,真的要带着王翰上谈判场。可王翰自己却心里没底。就在使团出发之前,王翰还穿着一身板正的学士青袍, 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洛北的大帐里转来转去。
洛北本对着地图处理几处草场的划分, 见他转得实在迷茫,只得开口:“王翰兄,何以至此啊?”
“洛将军可别取笑了。叫我舞文弄墨,教导学生,容易。这两国相谈的谈判场, 我可是第一次上。”王翰几乎是求救似的看着他,“洛将军是谈判的高手,就没个什么锦囊妙计给我么?”
阙特勤也在帐内, 同洛北一道把目光放在地图上,闻言只笑:“来,我把我的佩刀给你, 遇到谈不下去的时候, 便把这刀拍在桌上,叫他们想清楚后果再说话!”
“又不是人人手中都有数万大军,数十万部众,这话我说出来怎么顶用?”王翰踌躇道, “可要是我丢了大唐的颜面,只怕我抹脖子自刎也换不回来!”
洛北和阙特勤交换一个眼神, 也笑道:“我看阿阙将军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如今是吐蕃求我们停战,又不是我们求他们停战。想着如何能够达成更好条件的应该是吐蕃人。至于我们嘛, 只要四个字。”
“哪四个字?”王翰瞪大双眼。
“将计就计。”洛北笑道。
“你这是说了等于没说!”王翰笑骂他一句,还没来得及多问, 就被解琬派来的使节叫走了。
等他走远,洛北和阙特勤才笑起来,笑声传到王翰耳中,搞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直到吐蕃使团的骑队近在眼前,才收了声。
饶是如此,等到吐蕃大论乞力徐带着吐蕃使团入得帐中,王翰袖中的手臂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双方互相道礼,各自坐下。洛北抽了个出身吐谷浑家的亲卫来给他们当译语人,这次也由他开场。那青年人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地说了半篇,才把话头交给乞力徐。
乞力徐的声音比之前更沉,音节里似乎有高原的风雪:“吐蕃愿接受大唐的条件,以苏毗以东尽数赠大唐。但希望文书上自此平等相待,不以蕃臣相属。”
王翰的指甲掐进掌心,吐蕃人这是什么意思?称降,却不称臣?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好不容易等到乞力徐说完,他才开口:“大论可知《春秋》记载的践土之盟?当年晋文公召周天子狩于河阳,孔子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今日吐蕃既愿献地,何以不敢称臣?君臣倒错,只怕我们没有办法和长安交待!”
他故意像提点不注意听讲的学生那样提高尾音,果然引得吐蕃使团的众人眉头紧皱。
乞力徐的手在袖中摩挲了数下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片刻之后,他以更迟缓的汉话开口:
“如若大唐愿以两国相待,吐蕃愿将苏毗故地七百里也献给天可汗......”
王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玄机,苏毗之地本要永为两国闲壤,如今却成了吐蕃人自己的筹码:“《春秋》有言,诸侯失地则名灭。”
他猛然起身,腰间的带钩撞在了案几上:“当年颉利可汗献定襄,太宗皇帝犹令鸿胪寺载入《平戎策》。不知大论今日所献之地,是要入《藩属表》还是《职贡图》?”
帐内空气骤然凝结。解琬微微颔首,他注意到乞力徐的喉结在刺绣的领口下滚动:
吐蕃人最怕大唐非要以突厥颉利的旧事相待,让赞普前往长安为质,让贵胄们也抛下部族和子弟前往长安——那意味着吐蕃彻底臣服大唐脚下,连自己的国号都不再保留。
忽而有个炭火噼啪的声响打破了帐中的沉默。乞力徐缓缓开口:“唐使何必拘泥虚名?我们愿意再让出那曲河以北的土地,但赞普与皇帝当以兄弟相称。”
话音未落,解琬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昔年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两家自此约为婚姻,赞普是大唐皇帝的外甥,何来兄弟之说?”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吐蕃的一个使节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驳斥道:“不要觉得打赢了一次仗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让步已经够多了,你们还想如何?”
“看来大论需要时间再想想。”解琬丝毫没有给吐蕃人留面子的意思,当即起身,“王翰,我们走。”
第一日的谈判便这样无功而返。王翰带着一脑门的不解回到洛北身边:“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愿意投降,却不愿意称臣?”
洛北道:“乞力徐久被我军俘虏,这是他回归逻些城之后,第一次代表吐蕃谈判。如果他不为吐蕃争些面子回来,他要如何向赞普交代?”
“那我们也不能为了吐蕃大论向吐蕃赞普的交代,就把自己的利益让了出去吧?”王翰一时有些不解他的意思,“他要以领土换两国君臣的名分,这对大唐可是大逆不道之举。”
“不必纠缠吐蕃人的提法。”洛北道,“我们只要咬死了两国名分不宜变更,乞力徐和吐蕃赞普都不能说什么。至于我们的条件,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王翰好奇地望向他。
“当年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为吐蕃带来一部《十善法》,松赞干布以此为圭臬,想用佛法推动吐蕃各部整合一统。”洛北温声解释:“只是此事非常难行,直到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相继去世,吐蕃各部依旧有信奉苯教的。如今吐蕃再度与我大唐和好,我们倒不如帮助吐蕃人,把这原来要推行的新政推行下去。”
王翰更是一头雾水了:“这,洛公子怎么越说越远了?”
“我想以遵行松赞干布遗愿为由,派出官员常驻吐蕃王庭,为吐蕃赞普‘垂问政事’。”
阙特勤听到这里,突然放声大笑:“妙啊!就像突厥当年派吐屯监察西域诸国,不出二十年,吐蕃贵族自会唯长安马首是瞻。”
王翰猛然反应过来,之前被阙特勤杀掉的石国父子,他们的封号便是“吐屯”。以吐蕃内政的混乱程度,若是大唐官员能够参与吐蕃政事,便等于在吐蕃朝堂上系了根丝线——这根丝线此刻看似轻柔,紧要时却能勒出血来。
王翰想到此处,一刻也不愿耽误,即刻要回帐中去研究吐蕃历史。洛北就挥了挥手,放他出帐去了。
等王翰的身影远去,阙特勤才凑到洛北身边:“你说的法子倒是很好,只是有一点不对。监国吐屯有监税之责,又有部族随行,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摄取所在地方的国王宝座。可是......”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征召碛西各部愿意前往此地的子弟。”洛北站起身与他对视:“也是为什么我要苏毗永为闲壤,不得驻军。”
“榷场、部族、还有苏毗的贸易、青海的兵马.....”阙特勤缓缓点头:“这些牌确实足以让一位辅政大臣立足。只是这个人选不好选啊。他既要游走于吐蕃各部之间,又要为大唐争取利益,还不能迷失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