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现在也一样,赞普。”
  乞力徐自袖间掏出一卷羊皮地图,这份地图还是洛北临行之前给他的,上面有碎叶文馆的印记。
  “就算您不愿议和,那些贵胄和头人可不会这么想。洛北只要率军来到逻些城下,或许不需要动刀兵,只要命火头兵埋锅造饭,我们的军队就会望风而降。”
  赤德祖赞听到这里,终于踉跄着跌坐回王座。黄金扶手雕刻的雪狮獠牙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鎏金纹路蜿蜒而下。
  “洛北将军对我承诺,若开城投降,唐军只收缴武器,不伤百姓。”乞力徐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好像是当年那个主持会盟,稳定局势的吐蕃大论:“他会奏请大唐天子,保留吐蕃王室尊号,开放茶马互市......”
  “住口!”赤德祖赞抄起案上金樽砸向殿柱,酒液飞溅,染红了地上的地毯:“当年先祖筚路蓝缕建此王国,不是为了让子孙去长安当唐人的笼中雀!”
  “大唐好与吐蕃本为一家,枝蔓相连。赞普,您也是文成公主的后人,身上流着唐人的血。”
  乞力徐站直了身体,双目中有着常人难及的力量:
  “长安使团曾为我们吐蕃带来过繁荣,我恳请赞普效仿旧制,不要再与大唐为敌。”
  赤德祖赞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站在那里,低下头,手握成了拳头。
  佛经唱诵声又近又远,他抬起头,看着那些佛像,当夕阳照到佛像的眼睛时,赤德祖赞几乎能听见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我答应你……”赤德祖赞的声音沙哑,“亲自,亲自去阵前向洛北投降。”
  乞力徐长舒一口气,正要跪拜感叹赞普的大度,赤德祖赞却一把拉住了他:
  “告诉洛北,他若有胆子就也亲自来。本赞普要与他当面立约——若唐军食言,我化作厉鬼也要让汉地永无宁日。”
  当沉重的宫门铰链开始转动时,乞力徐缓缓地走出宫殿,摆在他面前的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当人们围聚到他面前时,他还是笑了:
  “赞普决定与大唐议和!”
  “今后,我们不再打仗了!”
  第260章
  吐蕃称降的消息传到长安时, 顿时在朝中引起一阵轰动。
  年轻的皇帝李重俊对此前洛北屡次称病不回长安积累起来的那点小小怨气被这封捷报一扫而空,就连自己的头疼都顾不上了,立刻召集在长安的常参官们入朝陛见。
  人们拥挤到紫宸殿内, 紫色绯色的朝服汇成一片流光溢彩。吐蕃称降, 西北半壁战事得以停滞,这样的万世功勋,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最兴奋的当属张孝嵩,他一路走来,一路向自己同僚们拱手道礼:
  “万世之功!洛将军此举一扫大非川之阴霾, 立起了我大唐丧失五十余年的锐气!”
  “孝嵩说得好!”李重俊从帘后转入幕前,正听得他这句话,便立刻抓住机会, 侃侃而谈起来,一下要礼部准备最高的礼节,一下要兵部给参加此战的士兵嘉奖, 一下要亲自给洛北写信, 要他在吐蕃人的土地上祭祀天地,还要借此机会前往泰山封禅,好显示自己的文治武功:
  “令洛北早日率军还朝,伴驾随行!”
  洛北的回信则显得理智克制许多:
  “臣闻周武克殷而封宋地。今吐蕃丧胆于苏毗, 非畏刀兵之利,实慑天朝之德。若乘此势效周公吐哺之仪, 许其称藩纳贡,则西陲可安五十载。昔太宗皇帝纳突厥降众,置都护府以绥远人, 此圣主量含天地之鉴也。伏惟陛下以万民之心为心,罢封禅之议, 修金册之礼,使赞普稽首阙下,天下狼烟一清,万世永享太平。”
  “横扫天下的洛将军如今写奏疏也像个道德先生了。”李重俊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为难神色,“他这样一说,朕倒是不得不顺了他的意了。这样吧,还是由解常侍到青海去,全权负责谈判事宜,还有......”
  皇帝露出一个笑容:“等到谈判结束,把洛将军一并带回来。”
  解琬这一年已有八十岁,一路舟车劳顿,来到青海时已经是三月中旬,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冰雪消融,绿草如茵的胜景。
  经过一冬的沉寂,牧人们把冬日的厚毡袍和被褥拿出来晾晒,新生的牛羊在草场上跟在父母们身后,一步步地走到春日的草场。
  孩子们在空旷的原野上,大呼小叫,互相追逐。歌声时时自放牧的牧民们口中呼喊出来,自漂洗衣服的妇女们口中吟唱出来,就像草原湛蓝的天空下漂浮着的白云。
  “他们说的不是吐蕃话。”解琬顿住马蹄,低声和他的侍从们感慨。
  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解琬也没有等他们理会的意思,兀自驱动马匹,一路向西狂奔而去。
  吐蕃主力败退之后,洛北一路率军前行,驻扎在那曲河上游的吐蕃城邦。
  此地离逻些城已经不到五天距离,天气晴好之时,可以望见逻些城边的雪山。
  解琬到达洛北军中之时便是这样一个晴天。洛北正在山间骑马漫游,解琬挥手拒绝了侍从下属的禀报,自行骑马追到了他身边。
  “解常侍到来,有失远迎,还请解常侍当面恕罪。”洛北远远地望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忙不迭地下马道礼。
  解琬的紫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勒住缰绳,与洛北相对而立。两匹战马的影子斜斜铺在开满格桑花的草甸上,像两柄交错的长剑。
  “洛将军客气了。”解琬笑着伸手去扶他,“论官职、论品级、论爵位,你都已经在我之上,你对我道礼,已经是于礼不合的事情了。”
  “解常侍于我有恩,我不敢忘怀。”洛北不肯退让,还是坚持把这一礼行完,才抬起头来:“解常侍不肯在大帐中与我相见,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只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见他开门见山,解琬也坦诚相待:“你现在的驻军之所离逻些已经不甚遥远,只要一路向西,平灭吐蕃的功绩就在眼前,你为什么不想要?”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他,只示意解琬继续与他并肩而行。两人并肩骑行在山间,时不时有春风呼啸而过,给他们吹来一些碎裂的叶片和花瓣。
  半晌之后,洛北忽而顿住步子,示意解琬看向西侧。
  解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刹那间竟情不自静地屏住了呼吸。
  天光自冰峰之巅倾泻而下,千万年积雪在晴空下折射出深蓝色的寒芒。整座雪峰宛如天神锻铸的巨剑,有着劈开混沌直贯苍穹的力量。
  山腰处漂浮的云絮被狂风撕扯成流银般的丝缕。冰川自峰顶垂落,冰川层层叠叠如玄甲鳞片,在阴影中泛着幽蓝的冷光。
  “自此向西,这样的雪山不止一座。”洛北温声道,“即使我们像吐蕃人那样从山间的孔道绕行,也要多花许多时间。后勤粮草,军心民意……每一样都耗不起,我不敢赌。”
  解琬闭上眼,好叫自己的双眼不要被雪光刺伤:“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不敢赌’这三个字会从你洛北洛将军的口中说出来。”
  当年受默啜追杀,千里逃亡时,他敢赌着全镇的性命去突厥人面前唱空城计。吐蕃谈判时,他敢跳出来对抗武三思,对抗朝廷。就连在于阗做镇守使,都敢千里奔袭,趁着雪夜直扑突骑施牙帐......
  解琬也曾经将他自己与洛北的位置易地而处,也会为自己百战百胜的战绩陶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若是解常侍同我一样,每天睁眼考虑的是如何让麾下这数万将士吃饱穿暖,不让他们肆意劫掠沿途部族,你也会认为此战不可持续太久。”
  洛北接过飘到他肩头的一片碎叶:
  “草长莺飞,已经到了牧民们春牧的季节。”
  解琬没想到他还会主动提起此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质问道:“这就是你把西域的各部族人迁徙到高原上来的理由?!连奏疏都不肯给朝廷写一封,你想干什么?!”
  洛北望着远方的潺潺河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解常侍,除我之外,朝廷还有多少将领能够率军来到那曲河畔?”
  “要夸耀功绩,回长安去找陛下夸耀。”解琬冷哼了一声:“我不吃这套。”
  “我军军威浩大,但对吐蕃各部来说有如明光,时时可见,却几不可近。”洛北道:“如今我停兵在此,他们才知道害怕。他们怕我们兵临逻些城下,把他们的赞普和贵胄们一起抓到长安。但我军不可能永远停驻在此。解常侍从长安来,应当听了不少朝中大臣对于青海军费的抱怨吧?”
  “我知道你征召牧民为你征战,就必须分给他们应有的草场。”解琬的眉头微微皱起:“可是把西域各部迁徙到此,你不怕他们共同谋反吗!”
  “那要等到草原上出现一位远胜于我的大汗。”洛北神情平静:“但我相信,在那之前,这些部族就会有自己新的名称,新的认同——”
  “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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