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洛北笑了,笑容里藏着一闪而过的属于大唐军神的那股肆意张扬:“我可没有调动郭知运的军队,我只是以旧日上级的身份给他写了封信……”
  “坌达延墀松的帅旗离开伏俟城之日,便是伏俟城重回大唐之手之时。”
  伏俟城沦陷的战报来到达扎恭禄营中时,已是数日之后。坌达延墀松不甘失败,收拢残部,逃亡白兰部寻求支持。但白兰部的首领们对此反应冷淡,他只能再度遁亡山野之间,等待着达扎恭禄率军归来的那一日。
  “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达扎恭禄在营中拍了桌子,“精锐尽出,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
  达扎恭禄的指节重重叩在羊皮地图上,震得铜灯里的酥油泼溅而出。帐中诸将屏息凝神,看着主帅的手指从乌海峡谷一寸寸挪向伏俟城,最终停在标注着白兰部的墨字上。
  “留了也无用……”他深深叹了口气,“洛北宁可让郭知运放弃白兰部也要收回伏俟城,只要坌达延墀松一出伏俟城,这一招就是我输了。”
  “但我还没有把筹码输光。”他突然转身,铠甲鳞片在火光中铮然作响,“大论乞力徐的军队什么时候到!”
  副将咽了口唾沫:“大帅,大论说还有五日……他嘱咐您不要再贸然出兵了。”
  “就是要让乞力徐看看!”达扎恭禄抓起案上的牛角杯砸向地面,乳酒在羊毛毡上洇开深色痕迹,“没有他的军队,我一样能打赢仗!”
  马蹄声在子夜时分惊破山谷寂静。吐蕃轻骑卸下所有铜铃,马嘴衔枚,贴着峭壁的阴影向乌海方向疾驰。
  第245章
  一进入十月, 逻些城的风雪就没有停下来过。牙帐前象征赞普的大旗在狂风中飘舞,发出刺耳的飒飒声,赤德祖赞推开天窗向下望去。逻些城的平民和小贵胄们正如蚁群般涌向集市。
  他们是去买盐的。
  自三日前苏毗叛乱的消息传到逻些城, 市场上的盐价拉高了三成还多。更糟糕的是无数商人正在囤积食盐, 等着在战争之中狠赚一笔。
  “商人……贵胄……家族……宰相们……”在他的思绪之间,侍官的声音飘近又拉远。
  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年轻的赞普心想,盐价、战事、各家贵胄错综复杂的关系、唐家的态度……所有事情掺杂在一起,没有一件事情让他省心。他烦躁地关上窗, 走到密室之中开始参拜佛像。
  这是曾经统一高原的,他的祖先松赞干布留下的佛像。逻些城代代相传,若有人知道了佛像的秘密, 便能再度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
  松赞干布到他这里。不过数代而已,数代之后,雪狮子王座上的赞普便连维持疆域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帐外忽然传来呜咽般的号角声。赤德祖赞瞳孔骤缩, 这代表是个不好的消息。他转身要走, 不料衣袖带翻了供奉先祖的酥油长明灯,火焰顺着地毯窜上经幡,将松赞干布征伐吐谷浑的壁画熏得焦黑。
  “伏俟城……”信使用尽全力也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坌达延墀松王子……”
  赤德祖赞愣在现场, 他张了张口,感到自己的声音飘在远方:“达扎恭禄在哪里?大论乞力徐又在哪里?”
  “乌海……他们都在乌海。”
  裴耀卿的笔顺着乌海的边缘画了半个圈, 还是没有想明白洛北的用意。
  他们此刻正在乌海以西的苏毗领土之上,驻扎在离女王宫殿不远的地方。
  白天的时候,苏毗的大臣与将军们聚集一处, 听洛北用吐蕃话陈述他此来的目的。他要恢复苏毗的旧日疆域,把女王的领土自吐蕃划分出来。而后苏毗可以在大唐和吐蕃之间保持中立——它将作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闲壤永享和平。
  裴耀卿拿笔末挠了挠头, 且不说洛北说的这话有多少真实性,就说一开始,如果他一开始就要来苏毗的话,他又何必在乌海边的山谷之间绕那一下?
  裴耀卿百思不得其解,便更不知要如何向朝廷解释这位主帅的行动。正当他提笔要把疑惑写在纸上时,洛北带着一点轻微的咳嗽掀帘走了进来。
  “将军。”裴耀卿站起身向他道礼。
  洛北一面脱下狐裘外袍,一面抓起桌上的半盏残茶一饮而尽:“不必多礼了,耀卿。”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图上,“在写给宫中的回函?”
  便是有心要瞒着他,裴耀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他颔首:“我还是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要从乌海边绕个圈子。”
  “为了调走达扎恭禄的军队。”
  洛北俯身在地图上替他标上各方军力的位置。他是兵部职方司出身,轻轻一画便是一目了然。
  裴耀卿随着他的动作把地图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这才惊讶地发现,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洛北已经将大唐的军队在乌海外围排布开了一个钳型。
  一头是郭知运部以及哥舒亶部,另外一头则是洛北自己所率领的部队以及慕容曦光、哥舒翰部——阙特勤的军队压在中间,靠着山地的复杂局势,使得吐蕃人始终无法连成一片。
  洛北画过地图,似乎是觉得裴耀卿已经能够明白,便直起身来:“当然,也为了给郭知运收复伏俟城争取时间。”
  裴耀卿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表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事实是,他对此一头雾水。
  实话说,他这个监军御史本就是被硬拉到了青海,实在是莫名其妙。到了现在,他既没有像解琬那样参与谈判、挥斥方遒的机会,也没有像张孝嵩那样亲历战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赶路。
  先是自己赶路,而后是同苏毗的小女王同行,再然后便是跟着洛北的军队赶路。
  “耀卿还是不明白?”洛北见他神情恍惚,开口问了一句。
  裴耀卿苦笑了一下:“让我从头问起吧,洛将军,你说你带着部队绕了这一圈是为了调走达扎恭禄的军队,可是……他也是隔着崎岖山路与我们对峙,并未与我们交战。”
  “达扎恭禄是个聪明人,他在玉门军吃了亏,不会在乌海再吃一次。看到我的帅旗移动,他就不敢穿越任何一条山谷。”洛北点了点伏俟城方向,“他会把重宝压在伏俟城和应龙城。”
  裴耀卿反应了过来:“那将军又为何主动西撤,宁愿兜一个圈子撤到苏毗的土地上,也不愿意在现场再等一等,等伏俟城收回,再进攻达扎恭禄?”
  “因为乞力徐的主力已经穿过苏毗部,向我军袭来。如果我们不动,乞力徐和达扎恭禄就会把我们的主力困死在乌海。”洛北温声道。
  “那您为什么非得亲自去?”裴耀卿又问,“派个将军去阻击达扎恭禄,不也一样?就算您不放心别人,派阙特勤去就是了,他部下多为骑兵,最善袭击。”
  洛北轻轻笑了,还未说话,帐外骨力裴罗掀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
  “裴御史不要把我们这些人想得太厉害,又把我们的对手想得太软弱了。”
  骨力裴罗递给洛北一盏煎好的药,又转到地图前,给裴耀卿解释:
  “若不是洛将军的帅旗亲至,达扎恭禄一定会找准机会,向我们的伏击地发起猛攻。您莫要忘了,吐蕃人早已经习惯与雪原相处,而我们这些人,都是些外来客。”
  洛北慢慢把药喝了半盏:“是啊,耀卿你想想,你既然会有此一问,军中将士肯定也无不例外。若无我这柄帅旗走在最前,你让他们怎么能克服得了大冬天里雪原行军的恐惧?”
  裴耀卿颔首不言,他似乎想起几年前在碎叶的所见所闻,那里的人提到洛北的时候不像在说自己的主官,更像在说一位遥不可及的神祇。
  “咳……”洛北将药盏放到一边,在地图上点了点达扎恭禄的部队,“自月前王训断其粮道,如今他们已经断粮,数日之内,他们的士气会一泻千里。我曾经向姚相公许诺毕其功于一役,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擂鼓,聚将!”
  乌海之滨的一片茫茫草原上,黑压压地笼罩着低沉的云层。冬日里的大雪已经下了几场,给草原留下一点湿滑的痕迹。
  天还没有亮,唐军已经在这草原上急速奔驰,军阵舒展,像一支离弦的箭矢。
  洛北身着明光甲居于箭矢最前,身后是他的亲卫,浑释之与骨力裴罗一左一右地护在他身后,而后是洛北的亲军——他把自己的底牌压在桌上,做这一场最后的豪赌。
  风雪都被这战争的前奏感染,变得躁动不安,乞力徐回头望向胡乱飞舞的帅旗,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大论!”斥候滑跪在他的马鞍之前,“唐人来了!”
  乞力徐眯起眼睛,远远地看到那面象征洛北帅旗的大纛。他一直以来的不安预感终于变作现实:“唐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此时此刻,被马蹄声惊扰得震颤的大地已经不许他多想,他打出手势,示意军队列阵准备——但在许多盾手还未跑到前一排时,一支鸣镝已经穿过阵前,向他的大旗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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