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王训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他:“将军要我离开青海?!”
  此刻帐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铁甲铿锵,他能听见战马焦躁的踏蹄声,闻到桐油涂抹箭簇的刺鼻气味——他的父亲死于吐蕃之手,如今这血债上又添上许多人的名字,此刻终于有机会替这些人报仇雪恨,而洛北竟要将他放逐到后方?
  洛北摇了摇头:“让你现在去前线打仗,就是让你去赴死——我受人之托照拂于你,所以绝不这样做。”
  “可是,将军!”王训突然跪地叩首,额头撞在铺着狼皮的青砖上:“我跟随将军来到青海,就是为了上战场!”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洛北:“在碎叶时,您曾经说打胜仗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当时我不明白,经过了大小勃律之战,我还是不明白……如今伏俟城之败,才让我明白个中含义。将军,我只想请您给我一次亲手实践的机会。”
  帐中霎时寂静,唯有柴木在火舌舔舐下发出细微爆响。
  洛北望着少年绷直的脊梁,一时说不出话来。
  帐帘忽被狂风掀起,阙特勤挟着雪沫大步跨入。突厥左贤王肩头狰狞的金狼肩甲还凝着冰碴,一双深碧色眼瞳扫过僵持的二人,突然咧嘴笑道:“又是什么事情僵成这样?”
  第242章
  洛北见是他, 气息稍松,主动上前半步,把王训拉了起来, 才转头给阙特勤解释:
  “这小子不想着在后方养伤, 一心要到前线去搏命复仇。”他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些,苏毗的客人来了?”
  “是,还有位长安来的使节。”
  阙特勤给王训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在此刻与洛北对着干。
  王训也听过“苏毗”之名, 知道苏毗本也是高原上的一个王国,是西羌后裔,本发源于苏毗河流域, 随着人口增长,日渐东扩。苏毗风俗与中原不同,是女王执政, 小女王辅政——国中风俗, 轻男儿而贵女郎,曾经遣使入朝。
  后来此国为松赞干布所并,便再也没有了消息。可他那位神通广大的将军,竟找到了苏毗的客人?
  王训知道他们聊的事情重要, 此刻心下不甘,也不好在这种时候执拗过头。
  阙特勤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 要是给了这个台阶不下,阙特勤真能立时把鞭子抽出来!
  王训深深道了个礼,才转回榻上休息。
  洛北与阙特勤一道步出大帐, 九月的青海,风雪漫漫, 不见停止,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冷风一吹,洛北本有些沉重的头脑又冷静起来,他低声和阙特勤道:“又不是小孩子,他耍什么牛脾气?”
  阙特勤见他一双金棕色的眼眸里尽是无奈,忍不住哈哈大笑:“要不是这小子的牛脾气,我也看不到无所不能的阿史那乌特还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他侧过头看洛北:“不就是打仗嘛,他想去前线,你就让他去好了,他是你的亲卫,又不是前锋将军,哪那么容易陷入必死绝境之中?”
  洛北皱了皱眉,没有立刻接话。
  “莫不是你身为大军主帅,还打算以身犯险吧?”阙特勤正色问。
  “吐蕃大论乞力徐已经提领十五万兵马到了前线,如今吐蕃控兵二十万,想要与我决一死战。但我这里拼拼凑凑,也不过十万人。”洛北轻轻叹息一声,“想要我这个主帅安心坐镇后方,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阙特勤又忍不住笑了:“我看啊,你们俩是有什么样的老师,便有什么样的弟子,你犯不着忧心太过。”
  他言语豁达,说话自有一股视生死若等闲的淡然。洛北便也把一腔忧虑暂且放下:“你说有长安来的使节?”
  “不错,而且也是个熟人。”
  他说话间替洛北掀开帘帐,大帐之中,数盏大灯在四壁熊熊燃烧,照得营帐四周有如白昼。
  帐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高髻繁饰,项上戴着层层叠叠的多宝璎珞的,是苏毗的客人。一身青色官服,正在与她交谈的,便是长安来的使节。
  两人闻得声响,都起身向洛北道礼。洛北这才认出这长安的使节是谁:“耀卿不是年初才从国子监转迁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任上么?怎么到青海来了?”
  裴耀卿轻轻弯了眉眼唇角,笑得分外狡黠,像只狐狸:“洛将军虽在西域,却对长安事务了如指掌啊……我是为了这次战事,才转回御史台做监察御史的。”
  他不愿在那苏毗的女郎面前提及太多细节,轻巧地把话题转开:“好在我对西域道路还不算太陌生,一路行来,还在路上遇到了这位苏毗小女王赵曳夫。她说要来拜访将军,我便把她捎来了。刚刚小女王正在同我解释她国家的事情呢。”
  苏毗小女王赵曳夫盈盈下拜,说出口的汉话语音生疏,用词造句却很文雅:“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英雄。小王复国之事,有赖将军了。”
  “王上言重了。”洛北免了她的礼,又让众人各自坐下,换了吐蕃话与她交谈:“苏毗亡国已有八十余年,苏毗贵胄也尽入拉萨为官,世袭罔替,女王为何一意希求复国呢?”
  他的吐蕃话说得十分流利,赵曳夫的芙蓉粉面面上本是一喜,但听他问得这样直接,神情不由得又端正起来。她犹豫片刻,还是以汉话道:
  “诚如大将军所言,我苏毗亡国有年,刚刚亡国之时,我们曾数度想要复国,都没能成功。最后,岁月荏苒,我们这些贵女,有的嫁给了吐蕃的贵胄,有的依旧在苏毗地方统领本部,但无论身处何地,我们都知道,我们是苏毗人。”
  洛北没有立刻接话,对于吐蕃国内而言,“苏毗人”这三个字并不是什么难题,苏毗也是吐蕃内四族之一,与党项、吐谷浑等并列。若无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苏毗人是不会跟随一个什么“女王的后裔”就贸然举起反叛之旗的。
  大帐之中一时静默,所有的目光都盯在这位年轻的女王身上。她略一沉吟,便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卷文卷:
  “请您一看便知。”
  洛北接过文卷一看,卷上是一本记载翔实的账册,皆是苏毗国内的往来之账。他递给裴耀卿,伸手划过其中一项,示意裴耀卿留意。
  裴耀卿接过账册扫了一眼:“原来吐蕃屡屡犯我河湟、陇右一带,皆因贵国为后勤相援。”
  赵曳夫苦笑道:“我苏毗虽然地方不小,有四万之众,胜兵一万。但对于大唐和吐蕃来说,不过是两条大河里的小小石子。可我部百姓皆善于骑射。故而吐蕃人每每出征,皆要征召部族儿女出兵相援,又要我们供给后勤。”
  “平日里打了胜仗还好。”阙特勤已经听明白了,他站起身,脸上有点嘲讽似的笑意,“摊上了最近这样的年景,吐蕃每每大败,便要从你部劫掠一番再回逻些。你部实在不堪重负,是不是?”
  赵曳夫脸上一白,但在众人面前,也是勉力撑住了架势:“不错,故而我部不能再为吐蕃效力。”
  “这话说得简单。”洛北直视着她的双眼,“敢问女王愿意拿什么来换?”
  赵曳夫没有被他的气场压倒,只定定地与他对视:“我愿以青海及吐蕃的地图来换。”
  “这东西对我没有什么用处。”洛北指了指一边的沙盘,那是他碎叶测影所的杰作:“女王请看。”
  赵曳夫起身走了过去,但见山川高耸,蓝色的河水横流——好像从苍穹俯瞰大地,处处山川险阻,都是一目了然:“这……”
  “所以我问您,打算拿什么东西来换。”洛北见她不语,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的重重压力并未真的压垮赵曳夫,她在沙盘边踱了几步,火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斑斓的阴影。她走到一处山谷之间,伸手在沙盘上方画了一个圈,喉头微动:
  “将军可知,吐蕃六成食盐皆出自我苏毗?”
  裴耀卿用手中金杯敲了敲桌面,他算是明白了洛北递给他文卷时轻轻一划的用意。他站起身来,轻巧地开口唱红脸:
  “王上决心如此,确实令我等感怀,《周礼》有云‘盐人掌盐之政令,以供百事之盐’,盐铁之利关乎国运。逻些城的吐蕃赞普岂会放任命脉悬于他族之手?”
  “自从吐蕃公主嫁入吐谷浑家,盐湖及周边已经交由吐谷浑人的军队接手。”赵曳夫轻轻一笑,脸上是一片得意之色:“但制盐之法,只有我苏毗女子应用最熟,而且代代相传,不为人知。”
  她再度躬身向洛北下拜:“若将军肯支持我们复国,苏毗愿断吐蕃盐道,与大唐互市!”
  她字句铿锵,连高髻中的金钗缀着的宝石也颤巍巍地放着光。
  “可以,但我要一份盐井分布图。”洛北颔首。
  “是。”赵曳夫惊喜地抬起头来,将腰间一份盐井布防图双手递给洛北,“若是将军信不过我,可遣死士焚其卤池。”
  “我不是为了这个。”洛北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下去,“还有一件事情,苏毗若断盐道,吐蕃必知苏毗叛乱,倾力来攻,贵部四万之众,如何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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