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达扎恭禄顿住脚步,转头望向他:“下一步,当然是以逸待劳。等那位年轻的洛将军自投罗网了。王子,我们现在应当立刻写信给乞力徐大相,告诉他我们的成就,让他尽快调兵来青海。”
  他转过头,继续望着远方的群山,密云之间,一缕金光照在了雪山顶峰上:“我要让青海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第241章
  王训跟在慕容宣彻冲出重围之时, 天色已经亮了。
  这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惨叫、厮杀、不住地疾行、骤停、又疾行。他举着那面赤色大旗,不敢松手, 等到平稳地带扎营时, 他才发现双手都被磨出了血泡,血水被冷风一吹,手掌就粘连在木棍上,好容易才用温水化开来,钻心般的疼。
  他勉强站起身, 便提着热水四处给那些跟着他们冲出来的唐军士兵。一张张忧伤而疲惫的面容转向他,目光里却空洞异常,一点内容都没有。
  王训的脚步也不免沉重起来, 寻到慕容宣彻时,天光已经大亮。慕容宣彻浑身是血,躺倒在他的骏马边, 见到是他, 才坐起了身子:
  “我已经点过,我军两万人驻扎于此,逃出来的不过三千人......”他张了张口,将一口吐沫咽进喉咙里, 声音也哽住了。
  十中存一。
  王训神情一暗,他知道这样的军队已经毫无战斗力可言, 更糟糕的是,这三千人的粮草俱失,未来又当如何?
  “你现在这样子, 是把愁苦都写在了脸上。”
  慕容宣彻要站起身,却在中间松了力道, 他没有扶王训递过来的手,只撑了一把身后的马鞍,把自己勉强立在那里:
  “打了败仗,别人都能松垮,都能失去信心,但主帅不能。”
  王训扯了扯嘴角,怎么也没能把自己的面容提起来,他轻轻低头,叹了口气:“安乐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往河西走。那里有几座人口数万的大城,粮食富庶,也有地方给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休息。再说,你家洛将军那个坐不住的性子,只怕此刻已经提兵在路上了吧?”慕容宣彻想笑,却似乎扯动了伤口,笑到一半,又弯下腰去。
  王训想替他处理伤口,正要上前,却被慕容宣彻摆手拒绝。他望向远方——东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王训手一抖,铜壶里的热水泼在荒野上腾起了白烟,他快走几步,只见浑身是血的斥候从马背上滚落,喉咙里插着半截箭矢,手指死死指向伏俟城的方向,没能说出话来,瞳孔就散了。
  慕容宣彻深深叹了口气:“达扎恭禄来得好快啊。”他抽刀出鞘,刀光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华——伏俟城以西的荒原上腾起一片片烟尘,吐蕃大军的旗帜在烟尘中飘荡。
  “小子,帮我个忙。”慕容宣彻扯下一截衣袖,把刀柄和手掌绑在一道,“你带着伤兵先往东北方向走,我带人把吐蕃军队引开。”
  “将军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王训张了张口:“同生死,共进退。我绝不苟且偷生。”
  “这是军令。”慕容宣彻正色道,“当年我没能救下你父亲,如今绝不能看着你死在我身边。”
  慕容宣彻从马鞍袋里摸出半壶浊酒,淋在刀刃上细细擦拭,又将最后一点浊酒倒进喉咙里:“对了,要是见到你家将军,替我带句话。”
  “我把曦光和吐谷浑部都托付给他了——”
  王训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开口正要叫住他,慕容宣彻却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也不容易。这辈子慕容吐谷浑欠他的债,是还不清了,若真有来世,我再报答吧!”
  “还能握得动刀的,随我前驱!”
  千余名残兵在雪地上踩出凌乱的脚印。慕容宣彻翻身上马,朔风再度夹杂着雪粒静静飘下,打在他的明光铠上。细碎的叮当声连绵一片,像是阵亡将士的魂魄在与军阵同行。
  慕容宣彻忽而扯开喉咙,高唱起一支《饮马长城窟行》: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他沙哑的嗓音在朔风中裂成碎片,身后的唐军士兵也应声而和,似乎是天人感应,风雪越来越大,几乎把王训等人的身影都遮掩了过去。
  伏俟城战报来到洛北手中的时候,他已经在提兵向东的路上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他都是在马背上听完的。
  他只敢在沙州略作修整,就即刻率军南上青海,预计半月之内就能与薛讷会和。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薛讷会败得如此之快,败得如此之惨烈。
  “数万大军毁于一旦,伏俟城再度落入坌达延墀松手中,这样的大罪,他身为主帅,竟然还敢苟且偷生,先回朝状告慕容曦光、哥舒翰等不听军令。”
  洛北把哥舒亶从应龙城写来的信件撕碎,在阙特勤手中的火把上烧作一团飞烟:
  “真是罪该万死。”
  阙特勤略皱了皱眉:“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若按原计划行军,他们应当在伏俟城稍作休整,旋即一路向西,和哥舒翰、慕容曦光会和,向逻些城进军。
  “我知道达扎恭禄此刻应当在青海等我,他一定会说动吐蕃大相乞力徐,不计代价也要把我困死在青海。”
  洛北垂眸望着白霜凝结的地面,多年之前,他和达扎恭禄曾在长安的马球场上交过手——那时达扎恭禄就宁愿连自己的脑袋都不要,也要抄他手中的球,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个重创唐军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阙特勤沉吟片刻:“那我们就集结优势兵力于一点,撞破他的口袋阵。”他抱拳道:“我统领本部兵马作先锋,不杀达扎恭禄,绝不回军!”
  “好想法,不过,不是无法可破。我要是达扎恭禄,就会安坐在伏俟城里调度军事,逼着我们跟着他的部署东奔西跑,找不出一点机会决战。”洛北道。
  阙特勤不料他反驳得如此之快:“总不能所有人都和你一般长于谋略吧?”
  洛北哑然失笑,不过经阙特勤这么一打岔,他确实把压在心上的伏俟城之败的愤怒消散了些许。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在地图上稍作比划,才递给阙特勤看:
  “你看,若我们化整为零,绕道河源郡呢?”
  他手指划过的地方便是慕容曦光等此刻驻守的河源郡,阙特勤打量几眼,猜出了他的打算:“你打算在乌海决战?”
  洛北还未来得及答话,前锋岗哨传来一阵混乱声响。他驱马前行几步,当日值守的亲卫程千里已经扶了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少年人来到他马前,见到他时,立刻高声哀求:“大将军!看看王训吧!”
  洛北翻身下马,伸手接过王训的臂膀。王训本已失了力气,见到是他,才勉强撑起身子,跪地道礼:
  “伯克……将军……卑职无能……”
  他句子说到一半,就栽倒在地,眼中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洛北金色的眼眸。再醒过来时,已经在温暖的大帐之中。
  骨力裴罗本靠在榻边打盹,见他睁眼,忙不迭地跳起来去寻洛北:“大汗!大汗!”
  洛北已经换了件镶着皮毛的吐蕃服饰,见骨力裴罗叫得起劲儿,立刻皱眉扫了一眼过去。
  骨力裴罗讪讪地吐了吐舌头:“我忘了我们已经身在敌后,请大汗恕罪。我这就,这就出去多找几捆柴回来抵罪。”
  他说话之间便退出帐外,留下王训与洛北两人相对。王训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将军,阴山安乐王……战死了。”
  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吗?洛北先是一怔,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伤痛神色,他上次与慕容宣彻相见还是在鸣沙,这些年,他们一在西域,一在青海,相隔不远,却始终不得相见。没想到……
  “他临死前托我给您带一句口信。”王训不敢与他对视,两只手用力地揪着新包扎好的纱布,“他说,他把慕容曦光和吐谷浑部托付给您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并未作答。
  王训见他不肯答应,忙道:
  “将军,安乐王是为了替我们断后才死的……他,他确实……”
  “宣彻王子为人真诚,是个可交之友。”洛北温声道,“所以对他的临终托付,我才要格外谨慎。”
  王训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垂下脑袋:
  与一众伤兵躲躲藏藏的数日之间,王训曾经无数次地懊恼,他责怪自己不能说服薛讷,责怪自己没有发现吐谷浑部族的异动,一次又一次,他忍不住地想,如果来的人是洛北,那又会怎么样?
  或许伏俟城就不会丢,或许唐军就不会败,或许慕容宣彻就不会死……
  洛北站起身:“你的伤兵朋友俱被我们收容在营中养伤,等他们伤势好些之后,我就会派出副将,领他们去凉州修养。”
  他顿一顿,看着王训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温柔:“你同他们一道去凉州吧,那里的气候对你的修养也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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