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他不免轻轻一笑,满腹心绪都因这些东西稍微平息——这些东西都是他素来爱吃的,可因着材料便宜,做法简单,除了佛寺之中,他这个宰相平日并不容易吃到。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开始细细品味起这些简单的食物。干笋的口感爽脆,白煮豆腐的清淡,五香干丝的醇厚,还有那碗热粥的温润,每一口都吃得他颇为满足,思绪乱飞之下,倒让他想起了上一次见到这诸多菜品同时摆在他桌上的时候。
  那是十年前,在郭元振主政的凉州,在他以灵武道大使出镇朔方的时候,前一日他与郭元振宴饮了一夜,晨起时顿觉头疼欲裂,那时候,便是店家以这几碟小点抚平了他的心情……
  他想到此处,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直冒,连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
  他立刻喊来随从:“来人!来人!拿纸笔来!”
  随从捧着笔墨纸砚一道进了禅房之中,姚崇提笔要写什么,笔杆一立,只在纸上留下了几个墨点。
  “罢了!”他当机立断,披起外袍,“纸笔还是不够安全,我自己去。”
  第219章
  天色未亮之时, 阿史那献就立在外间与人低声说话。两个人说的都是突厥话,话语又快又急。便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惊起了沉眠中的成纪县主。
  “是什么人来了?”成纪县主伸手召来守夜的小侍女相问。
  小侍女走到外间探头张望, 正被洛北金棕色的眼眸逮个正着, 他略一歪头,垂下的编发之间的金饰便是一碰,发出一点声响。
  还未及他开口的时候,小侍女便一溜烟地跑进屋里去了。
  “是个年轻的突厥武士。”她绘声绘色地给成纪县主比划,“他生得真英俊呐, 比可汗殿下还要英俊些。”
  “在说谁?”阿史那献步入房中,正听到话语的后半截,听得是一头雾水。
  “夫君一大清早又是和谁在说话?”成纪县主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她已是有了身子的人,较平时更为嗜睡一些,“平白无故地扰人清梦。”
  阿史那献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之中, 替她掖上被角:“没什么, 北庭故地那边的事情,我已经打发他们去追洛北的队伍了。”
  “哦?”成纪县主微微挑眉,她自孀居之后再嫁阿史那献已有数年,从未听他为北庭、安西的故地烦过心, “什么事情连洛北都压不住,非要闹到你这里来?”
  “部族内部的事情, 说来复杂。等我这次当值回来,再同你分说吧。”阿史那献好哄歹哄,终于把妻子哄睡, 才起身对侍女嘱咐道:
  “最近长安很乱,你在夫人房中要把屋子看好。不要叫外头的事情惊扰了她。”
  侍女似懂非懂地应了, 她目送阿史那献重新披上铠甲,自内室中大步而出,回宫城中执勤去了。
  长安城中确实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焦灼氛围。紫薇阁的大火被不少大臣解释为“牝鸡司晨,上天示警。”意在以此阻止皇帝推行女科女学——如多年前群臣反对割让九曲之地给吐蕃时那样,无数前来长安参加恩科的学子物议纷纷,表示不愿与妇人同场应考。
  但李重俊似乎铁了心地要推行此制,他先是派人勘查现场,指出大火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进而在大朝会上指责有人“居心不诡,毁谤朝廷。以人力伪作天象,借着上天示警,妄图对抗国策。”说话之间,便将一批朝臣赶出长安,流放到岭南、碛西去。
  皇帝的强硬态度无疑让不少大臣心生畏惧,但也有不少人依旧反对,甚至暗中议论,商议对策……朝野议论连绵数日,直到恩科开场。
  “不能再等了。”黑夜之中,李隆基一拍桌子,“等到恩科发榜,又有无数士林学子要被我那皇兄笼到旗下——他是皇帝,自有君临天下的权力,拖得越久,朝局越对我们不利。”
  刘幽求沉吟片刻:“殿下虑的是,如今陛下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倘若假以时日,叫他施恩于禁军,咱们要把人调动起来就更难了。”
  他们在宫变那日没有来成的禁苑总监钟绍京的家中共谋大事。钟绍京在一边听着他们议论,不住地觉得心惊肉跳:
  “赵王殿下可要考虑仔细,陛下登基以来,既复李多祚、阿史那献之位,又在禁军中大加封赏,就靠咱们这几个人……鼓动不起多少势力。”
  陈玄礼一摆手:“哼,李多祚宿卫宫中都多少年了,他不动窝,下面的人也升不上去啊。最可恨的是他素来任人唯亲,自己是女婿、儿子,沾亲带故的契丹人……一波波地往上提拔,禁军里真正有功的将士,他一个也不肯上报。”
  刘幽求沉思道:“这样看来,从左羽林军下手,要比从右羽林军下手容易得多。”
  “不错。”李隆基沉声道,“正巧,左羽林卫将军慕容曦光前些日子随着洛北一道离开了长安,如今被提拔起来的郝灵荃不过是个没甚背景的小人物……”
  “殿下,我们……”钟绍京见他们越说越张扬,不免有些心惊肉跳,“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神龙及唐隆两场政变,皆有禁军将领鼎力支持方能功成,如今他们不过控制了些许中下层的军官,便要暴动……这听上去,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李隆基冷笑一声:“可大(钟绍京表字可大)怕了?现在去朝廷告密还来得及。”
  “岂敢!”钟绍京连忙躬身道,“属下唯殿下马首是瞻。”
  他早在今上即位时就上了李隆基的船,帮着他在韦家与安乐公主府大加屠戮,就算如今投奔朝廷,李重俊也不会再重用他。他不敢去赌。
  李隆基这才颔首:“都说这个郝灵荃是献默啜之首才得的富贵。想必此人必是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若得知有人许以高官厚禄,或许会动摇心思。”
  他一边说,一边懊恼。政变之时,他光顾着斩草除根,忘记了派兵入宫,竟让高力士在乱军之中被杀——若高力士在,他也不会对这些宫中人士如此陌生了。
  刘幽求点头附和:“殿下所言极是。左羽林军内部本就对李多祚的任人唯亲心怀不满,若能借机拉拢郝灵荃,再在军中煽动一些有功却被压制的将士,或许能成大事。”
  陈玄礼却皱眉道:“即便如此,左羽林军也只是一支力量。若要成事,还需更多禁军的支持。右羽林军有阿史那献坐镇,绝非易与之辈。而且,阿史那献与成纪县主的关系非同一般,他若察觉到一丝异动,陛下必然会有所防范。”
  李隆基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阿史那献固然棘手,但成纪县主如今身怀六甲,他必定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保护她身上。右羽林军的日常事务,他未必能事事亲力亲为。我们若能趁机在军中制造一些流言,或许能让他分心。”
  钟绍京仍有些担忧:“即便如此,我们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陛下如今对朝堂的掌控愈发严密,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察觉。”
  李隆基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冷冷道:
  “契机,自然会有。恩科即将发榜,那些落榜的士子心中满是怨气,正是我们可用之人。而朝堂之上,反对女科女学的声浪仍未平息,陛下虽驱逐了一批大臣,但反对者仍不在少数。只要我们稍加煽动,朝野内外的不满情绪便会如燎原之势,难以扑灭。”
  刘幽求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殿下高明!朝堂上的反对者可由我们暗中联络,那些落榜的士子也可由我们安排人手去煽动。只要让他们将怨气对准陛下,朝局便会陷入混乱。”
  钟绍京皱眉道:“还是考虑得全面些好,洛北是陛下的死党,此刻又外放塞上。要是他起兵……”
  “放心!”李隆基朗声道,“我已经争取到了姚崇姚相公的支持。他在兵部执掌天下兵马——只要我们大事一成,他必会响应。”
  他轻轻一笑:“到了那个时候,洛北是杀是抓,不就是我的一句话么?”
  这一夜众人宴饮叙话,直到天亮才各自归府。临行前,钟绍京颇为疑虑地问了李隆基一句:“此事殿下真的不同相王殿下交代?”
  “我已与父王别府而居,有什么需要和他交代的?”李隆基喝得有些多了,扶着马车前辕才稳住身子,“再说了,这样杀头的事情,何必同他交代,万一大事不成,这不是带累父王吗?”
  钟绍京见状,不敢再劝,只得把他扶上马车,送别而去。
  三月十八,恩科放榜。和元宵的大殿试一样,此次殿试再度采用了各衙门分别出题,糊名誊录的形式,称赞者称其选贤任能,批评者称其变更国制,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三月二十一,恩科进士陛见,恩科状元李无名带头上表,要求皇帝废止女学女科,重振纲常。
  皇帝李重俊勃然大怒,要不是宰相萧至忠同宋璟一道劝阻,立时便要把这位新任状元贬斥出京。
  反对声浪如风沙袭来,让下了朝的李重俊也不免怀疑自己,他召来素有刚正之名的张孝嵩:“朝野声浪如此,难道是朕错了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