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那粟特近侍官并未着甲,这一箭穿胸而过,在他胸前的锦绣长袍上绽开一朵血花。他倒下之时,眼中还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他在大军丛中,在紧密包围之下丢了性命!
哈贾吉见他冥顽不灵,也失去了“怀柔”的兴致,他双手一挥,两边着甲的骑兵纷纷上前,要将阙特勤困死在阵中。
阙特勤力战数人,已有力弱之势,不妨左臂上又中一下,那正是先前他的箭伤所在,被人一砸,便觉手臂一痛。
他心知,那包好的箭伤只怕已经裂开了,他左臂受伤,手中便要脱力。他勉力用右手握住铁槊,伸手正要再挥——
一支鸣镝自他头上飞过,大食飘扬的帅旗应声而落。
骑兵马蹄如雷,旗帜如云,在主将洛北的带领下向大食军阵杀来。
阙特勤见状,干脆也不后撤,在众军之间向哈贾吉的方向杀去。哈贾吉见此情景,心中已道不妙,急急命令卫队后撤。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洛北手中的利箭已到,在他错神之间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洛北放下弓箭,抽刀在手,高声呼唤:“兄弟们,跟我走!把大食人赶出我们的土地!”
第202章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的时候, 已经是这一日的黄昏时分。
残阳如血,战场上到处是断旗折戟、到处是尸山血海,鲜血流入西海之中, 甚至染红了半边这广袤的咸水。
洛北穿过正在收拾残局的大唐军人们之间, 来到战场的另外一端,阙特勤正坐在一副马鞍上由军医裹伤,见到他来,拍了拍马鞍示意他坐下:
“有时候我也会以为你有神明相助。”
洛北没有理会他,伸手接过军医手中的纱布和草药, 低头闻了闻,又低声对军医道:“你去取我大帐里的药囊来。”
军医点了点头,领命而去。洛北扯下一条布料, 替阙特勤扎住出血处的上方,才回答他:
“至少我带头冲锋的时候,身边总有卫队与兵马保护, 不至于孤身去敌人阵中炫耀武力。”
阙特勤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一笑又牵扯到他臂上的伤口,疼得他冷冷抽了几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
洛北当然知道,大食人提兵十万,气势汹汹。阙特勤在阵前耀以武力, 为的就是消灭大食人的胜势,破灭他们取胜的信心。
“故善战人之势, 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洛北轻声背诵了一句《孙子兵法》中的名篇,“大食人若不是被你打得势头全消, 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被我击败。”
阙特勤轻轻笑了一声:“你把打仗说得太轻易了。若不是你以右军诱敌深入,又亲率中军切断了敌人的阵型, 十个我也无法打开局面。”
哈贾吉不愧为大食名将,一开始他的军队被洛北与阙特勤率兵一冲,已经开始支离破碎,眼看将有衰败之相。他竟能从容命令军队收拢阵型,猛攻唐军右军。
唐军的右翼多为西域各部的骑兵与戈尔甘、陀拔思单的部族兵马,皆由莫贺达干和苏禄率领,机动性极强,也最易崩溃。洛北见状,即命两人领军边打边撤。唐军右军牵制大食军队一路后退,退到了陀拔思单的山谷之中。
大食军队前段已经进了陀拔思单的山谷,后段却在山谷之外。洛北立即率领他麾下的亲兵杀入大食军阵,拼着自己腹背受敌,也要将大食军阵拦腰截断。
大食军阵首尾不能相顾,消息也不通。山谷之中的兵马受到殿后的张孝嵩指挥的唐军抛石机攻击,很快就支撑不住,率先崩溃。
溃兵四散奔逃,一路逃出山谷,山谷外的大食军队也支撑不住,开始崩溃。兵溃如山倒,到了这一日黄昏,此战终以唐军大胜落下帷幕。
“可惜跑了哈贾吉。”洛北轻轻皱眉,他本欲以此战抓到哈贾吉与远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谈判,如今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阙特勤正要说什么,却见到吴钩提着洛北的药箱前来,对他和洛北低身道礼:“见过洛将军、阙特勤。”他把药箱递给洛北,又道:“我有些军中消息需要禀报将军,可否麻烦将军同我移步一边?”
洛北见他神神秘秘,知道这些消息定然和突厥有关,当下摆了摆手:“阙特勤是我的兄弟,既然是突厥国内消息,他也应当知道。”
吴钩见他坚持,只得点头道:“是,将军,漠北的拔野古人叛乱,阿史那匍俱不能制,默啜已经率军亲征去了。”
阙特勤顾不上伤口,立刻站起了身:“那我兄默矩呢?他随军出征了吗?”
吴钩点了点头:“拔野古人是铁勒部之一,他们叛乱也得到了铁勒各部的帮助,如今草原上大战已起,默矩王子也率军参战了。”
铁勒部本是突厥别种,一直盼望得到草原上的霸主位置。多年以前,大唐灭亡突厥之时,铁勒部之一的薛延陀部便趁机崛起,但终为唐军与归附的突厥人所灭。如今拔野古人再起叛乱,怕是铁勒各部已经看破了阙特勤西征而去后,突厥军力空虚的本质。
洛北点了点头,接过药箱,示意吴钩退到一边。再回头时,阙特勤已经焦急地起身:“乌特……”
“率军回援,奔袭千里,你这个主帅,不把伤治好了怎么行?”洛北抬眼望着他,手上却不停。
阙特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肯让我回军救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这一去定能帮助默矩成为突厥大汗,也知道他素有仁爱之名,不比默啜暴戾,突厥各部很可能会臣服在他的狼纛之下。更知道你回去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敌人,所以……”
洛北在一片天黑前的蓝光之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一次,阙特勤第一次从自己这位挚友脸上看见深深的疲倦神色。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着你的军队走吧。”
阙特勤望着他的眼眸,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在天色映衬之下变成了某种更深沉的颜色:“你呢?放走了我,你打算怎么和长安交代?”
“长安朝廷一片混乱,各家派系互相争锋。”洛北轻声道,“在决出最终的胜者之前,他们不敢轻易动我。”
若无十成把握,擅动他这样一个战功赫赫,故交旧将遍布朝中的大将军,只会给自己的政敌送把柄。
阙特勤默然不语。洛北终于按着他的肩头把他按回马鞍之上,将干净的纱布包在他的手臂上:“药膏我给你带走,伤好之前,不许冲阵,不许饮酒。”
阙特勤苦笑一声,玩笑般地哀求道:“那我打仗还有什么意趣?”
洛北横他一眼:“我说你这条左臂还要不要了?”
“要,要,要。朋友,兄弟,乌特!你轻点!”
数日之后,一路败退到雷伊城的哈贾吉终于在堡垒中得到了一晚充足的休息。他和他的军队一样疲惫不堪、满腹愁绪。
雷伊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早在亚历山大大帝追逐大流士三世之时,它便已经建成了,这里是自帕提亚帝国到萨珊波斯时代的重要城市、在大食人西征之时,他们推翻了此地的世袭家族米赫兰家族,转而任命米赫兰家族的对头齐纳比家族为本地总督。
总督为败退的大食军队大开方便之门,准许他们在自己的庭院和堡垒内休息。甚至积极地询问哈贾吉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但哈贾吉只是看了一眼他身上做工精致的锦袍,便摇了摇头:
放任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去和唐人打仗,除了加快自己军队溃败的速度之外别无其它效果。
“宰相大人,大马士革来的快报。”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哈贾吉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马士革的信件——写信的是一个他万分信任的大食官员,他正在哈里发的宫廷中侍奉君主。
信中说,年轻的哈里发瓦利德一世听闻大军败退的消息,气得病倒在床,大马士革挤满了图谋哈里发之位的阴谋家。刚刚征服的埃及、拜占庭及西班牙各地开始蠢蠢欲动,最糟糕的是……
“那些人,那些不信者。”哈贾吉放下信件,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托着下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最终,他从自己的宝座上起身,来到祷告室中,诚心向自己的天神祷告,片刻之后,他从祷告室中大步走出,命令使节去找跟随自己败退到此的将领们。
“我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他们商量。”哈贾吉道,“第一,我要同唐人议和,第二,我们要回军大马士革。”
前有皇命,后有军情,在几番纸上的来来回回,唇枪舌战之后,大食帝国的宰相同大唐都护坐在了木鹿城的议事厅中。
此后的数千年间,无数作者在他们的作品中歌颂这一时刻,人们认为,丝绸之路的空前发展和繁荣就发始于这场谈判之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当属于撒马尔罕城中的一副巨型壁画。
壁画之上,年轻英俊的唐人都护,一身绯服,跣足而坐,左手撑于胡床,右手放于右膝,右腿自然下垂,神采自然。他的突厥王子朋友,头戴金冠,长发披肩,抚掌微笑。大食帝国的宰相高举金杯,双唇开合,似在说着什么。劫后余生的粟特人的官长——河中都护,康王乌勒伽微微仰着头,望着眼前的这些将军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