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他抛弃那些与我军交战的士兵,立刻向西北方向他的老巢逃窜,确实是壮士断腕之举,也是在昨夜那种混乱之中能做出的最优选择。”洛北道,“可战争不是计算题,它是由一个个因素叠加的复杂产物。他把自己麾下的士兵都视作可以任意操纵的蝼蚁棋子……”
“特勤在说什么?好热闹。”莫贺达干和苏禄联袂而来,两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显然是来给洛北请功的。
“苏禄将军。”洛北停住感慨,转向苏禄,“看你这模样,是发了财了吧?”
“特勤可不要误会我。”苏禄和莫贺达干对视一眼,“我已经和莫贺达干对过了,正要把大食军队那些辎重还给您呢。”
“用不着。”洛北轻轻一笑,“将士们凭本事拿到的,再交给我这位主帅,算什么名堂?我不仅不收他们缴获的辎重,我还要加赏,厚赏!若无你们日夜兼程,绕过屈底波的耳目增援铁门,今日安能取胜?”
莫贺达干笑了:“我就说特勤大方,绝不会在乎这些金银财宝。他小子不相信我。”
苏禄见众人脸上都是笑意,也自嘲似的笑了笑:“是我,是我小气了。”
“让部队稍作休整吧。”洛北挥了挥手,“屈底波不愧是大食名将,他至少完整地带走了一万多人……建制不溃,军心不散。我们还有仗要打。”
阿拔思向他抱拳请命:“请伯克允许我带兵追击!他们已经断了粮草,只要我们保持攻击,迟早能把他们打崩。”
“你啊。”洛北示意他低头看马蹄印,“马蹄印排列有序,旌旗不倒,这是随便就能被你打崩的样子吗?我和你打赌,屈底波已经在路上设下了埋伏,就等我们往上撞。”
阿拔思还要再说什么,洛北已经举起一只手,中断了这番讨论:“传我军令,全军休整,等待阙特勤的军队与我们会师,再做下一轮攻击。”
铁门关以北,便是昭武九姓的史国所在。史国国君阿忽必多延屯得益于大唐西征,刚刚复国。他以一种极为恭敬的态度把洛北迎入他的王宫之中:“请大唐天军稍事休息,小国自当奉以粮草军饷,还备有乐舞和兽戏,请将军观赏。”
洛北微微皱眉:“仗还没有打完,不是娱乐的时候。国君心意,我心领了。我已命大军驻扎城外,禁止他们随意入城,我也不例外——”
他连战连捷,自有积威,那史国国君不敢争辩,只得匆匆领命。莫贺达干却笑着劝他:“将军何必对自己如此严苛,我们反正要等阙特勤大军到来再进攻大食人,您自己享受享受,也没什么。不然,多无聊啊。”
要让洛北自己说,等待阙特勤大军到来的日子比起无聊,更贴切的词汇是焦灼。他几乎日日要登上铁门山,望着阙特勤大军的方向。
主帅的这种焦虑的态度逐渐感染了军中的所有将领。苏禄终于忍不住来劝他:“特勤,阙特勤毕竟是东突厥的‘西面设’,是我们的敌人,若是他私下里与大食人媾和,我们该怎么办?”
“我相信阙特勤的为人。”洛北望着一片阴沉的天色,语气坚定。
“可安国要塞被破已经一月,他为什么还没有率军赶到?就连使者也没有派来一位,这太不同寻常了。”阿拔思也忍不住问——连他这样追随洛北多年的人,都对洛北对阙特勤的信任感到奇怪。
洛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我只能推测其中起了变故,连阙特勤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变故。”
他皱起眉,牢牢地盯着厚重的云层,几乎要用目光洞穿云层。几乎是恍惚之间,一只金雕穿破云层,向他们这边飞来。
洛北让金雕落在自己肩上,取下了它爪上系的纸条:
“……毕国的大食守军向我们投降了?”
“什么?”在场众将无不惊诧。
毕国是屈底波的大营所在,也是神龙元年他到河中时最先征服的地区。毕国抵抗之激烈,战斗之顽强,甚至给屈底波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为此,他在征服毕国之后大肆屠杀,将原来的大城沛肯城夷为废墟。按理说,那里的大食军队是绝无一点可能向他们投降的。
可金雕送来的情报总不会有错。第三日中午,洛北终于在大帐之中收到了张孝嵩的信件。
安国要塞被攻破之后,毕国的大食守军人心惶惶。他们以为是唐人的妖法迷惑了大食士兵的眼睛,才让大食人自相残杀。这样的精神压力之下,甫一断粮,便有大食士兵开始精神崩溃,陆续有士兵趁着夜色翻墙逃出,要渡过乌浒水回家。
张孝嵩下令,对这些零散的逃兵均不追究,任由他们去逃。
白日是抛石机与角车的狂轰乱炸,晚上是不断逃兵的心理压力,又听闻屈底波不仅把安国要塞中的幸存者钉死在木桩上,还抛弃一半的士兵从铁门关逃走,戍守毕国的大食将军瓦基·塔敏米终于崩溃,派人出城与唐军谈判。
他愿意放弃要塞和一切辎重,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自己的军队带出河中,回到呼罗珊及其西的家中去。
张孝嵩答应了他的请求,甚至让大唐士兵替他们架设了一道浮桥,让他们回呼罗珊。
就这样,毕国兵不血刃地回到了大唐的手中。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阙特勤没有按时到达了。”洛北读完信件,站在地图前长长地一叹。
第194章
“我本想以铁门关牵制屈底波, 再以安国逼他不断分兵,以安国要塞为点,让阙特勤以大军消耗他的援军。再挑起铁门关战役让屈底波调走毕国的大军。”
“可是……安国、毕国相继被我们收复, 死守河中已经没有了意义。现在屈底波可以将铁门关与安国、毕国的残军收拢起来。现在, 这两支军队便如同两只合拢的钳子。”
他伸手在阙特勤驻军的位置划了个圆圈:
“阙特勤的军队就是他们的猎物。”
莫贺达干若有所思:“怪不得一直没有接到他们的消息,恐怕此刻屈底波已将阙特勤的军队团团围困。”
“若是满打满算,屈底波手中还有五万军队可用。”苏禄在洛北身后盯着地图,“阙特勤只带了两万人来,恐怕扛不住他们的攻势……不过, 这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洛北转过头来,一双金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你说什么?”
“请特勤恕罪。但……阙特勤毕竟是东突厥汗国的大将,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名。若能让他与屈底波两相残杀, 正好能够消耗掉突厥汗国的兵力。”
苏禄见他目光如冰,心中已经暗叫不好,但话已经出口, 不能更改, 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
“我想,这也是特勤征召阙特勤前来的初衷吧?”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并未开口。尴尬的沉默就那样在大帐之中蔓延开来,直到金雕扑翅而入, 回到了自己睡觉的架子上。
“阿拔思!”洛北提高声音喊他的亲兵将军,“点兵, 我们去救阙特勤!”
河中到了九月,天气已经很冷,有些地方已经飘起了细碎的小雪。粟特人遗留的要塞之中, 阙特勤接过步利递过来的半袋美酒,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好酒, 好酒,还有么?”
“这是最后的半袋。伯克。”步利脸上已是忧心忡忡。
阙特勤“哦”了一声,英武的脸上神色平静:“派去乌特那里求援的使者,还是没能闯出去吗?”
“没有,伯克。”步利见他神色平静,心中更是绝望。他知道,这是自己自小跟随的这位伯克起了死战的决心。
他们正处于史国西北不远的那色波城中。这里有独莫水流淌而过,世代以来,便是粟特人居住的家园。然而近些年兵戈不断,此城便已荒废,好在城墙尚未完全坍塌,还可以给他们提供庇护。
数日之前,阙特勤的部队被大食人夹击了个猝不及防,他聚拢军队,想要向前突破,已是不可能了,只得撤入这座那色波城之中。好在此地城大,足以容纳他麾下的数万将士。
洛北拨给他的军队之中有善于工事的唐人工匠,阙特勤一边命令修缮工事建筑,一边派兵向洛北求援。可每每派出去的使节都没能闯出大食人的重重包围。
“或许我会埋骨在此。”阙特勤盯着要塞外阴沉的天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过,即使是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死在与敌人战斗的道路上,死得像个英雄。我绝不要像个老鼠一样死在这土砌的城中。”
“可是伯克……”步利喊了他一声,“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算无遗策的乌特特勤不会出兵来帮助我们吗?我家里还有新婚的妻子……”
若是默啜在此,定要指着步利的鼻子骂他软弱。但阙特勤不是这样的主帅,他拍了拍步利的肩膀:“死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困守,就是死路一条。”
他直起身,口中嘟囔:“阿史那乌特又不是神,如今我连个使节都派不出去,还能指望他派援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