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是。”洛北不愿王翰对阙特勤的身份多作追问:“我让巴彦将军暂代此地镇守使职务,临时拉了阿阙来做这个壮丁。”
  哥舒亶在他身后和张孝嵩默默对视了一眼——拉敌军主将来当自己的卫队长,亏得他洛北想得出这个借口!
  好在王翰不如他们精通军事,闻言知晓,也就不问,转而给他们介绍起学校设置的课程来。
  上半天逛完学校,张孝嵩便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看看学堂的事。哥舒亶也辞行去了城外看护各部。
  只留下洛北成了那个空闲的人,下午无事,他便带着阙特勤在城中转悠。
  碧水城新建,城中却已有了商家和百姓,牧人和商人在城郊的榷场交易牛马,得了银钱,便入城中来买些茶叶、盐巴一类的生活必需品。
  人最多的还要数医馆和浴场前。医馆前的队伍恨不得排出二里开外。人人是神色焦急,各自以突厥话低声地交头接耳什么。两个一身铠甲的士兵守在一中一尾,维持着队伍稳定不乱。
  “医馆和其他不同。”洛北低声道:“来这里的多是身有不适的,队伍越排越长,难免心有烦躁,所以我让巴彦派兵来维持秩序。”他话音还未落,从街上冲过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眼泪把防风的头巾都打湿了:“救救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她哭得震天响,很快就从医馆内冲出两个青衣打扮的少年少女,一个少年试了试她孩子额头上的温度,当机立断道:“走,去医馆里!”
  “凭什么先救她的孩子,不救我的孩子!”队伍中有个拉着孩子的母亲,高声以突厥话喊道。
  那少女转过头来,以一串流利的突厥话答她:“这孩子身上这样热,又已经晕过去了,再不救他,立马就会死的。你家的孩子只是牙齿疼,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那母亲抬头还要说什么,那两个士兵已经巡逻了过来,她便低头不再说话了。
  “还有小姑娘做医者?”阙特勤问。
  洛北点了点头:“有些姑娘家生了病,不敢见外边的男人,更不敢把自己的病向外边的男人说。有女子行医,对她们来说会容易得多。”
  阙特勤点头应了,只四处打量着这繁华的小城:“我看城中汉人不多,倒是突厥人和一些杂胡来得多些。”
  “这地方离中原腹地毕竟还是太远了。”洛北道:“自前年秋日,大唐朝廷发下律例,允许开边移民以来,关中、山东的百姓,迫于饥荒,纷纷西逃。不过大部分还是去了疏勒、于阗、龟兹等地,能到碎叶城来,又愿意翻越金山,迁移来此的就更少了。”
  “那你还在这里办学堂、建医馆?”阙特勤皱了皱眉:“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一到春天,牧人们一走,这座城就会空一半。”
  第175章
  洛北微微一笑, 目光虚虚地望着远方白雪皑皑的金山:
  “是,他们或许会走,或许会把孩子留在这里接受教育, 或许会把老弱妇孺留下来, 或许会留下来参加春耕——但碧水城不会变,学堂和医馆不会变,城外的榷场和农田不会变,有了这些东西,这里就会一直繁华下去。”
  阙特勤笑了笑, 脸上神情复杂:“大唐的朝廷允许你这样做吗?”
  “我和父亲这样姓阿史那的突厥王族能代大唐看守西疆,李多祚、沙吒忠义这样的契丹贵胄能出外领兵,内守宫禁, 还有高句丽人、粟特人......”洛北笑道:“若有机会,你当去长安看看。”
  “或许吧。”阙特勤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晚上呢?城中可有宵禁否?”
  “有。”
  夜幕一落, 城中各道上就安静了下来。唯有各家酒肆、客栈依旧灯火明亮,有人欣赏歌舞,有人约了三五好友浅酌,还有人摊开了桌子打起叶子牌......
  洛北同阙特勤一同泡在客栈主人刻意留出的私人汤泉之中, 各自百无聊赖地望着夜空。他们处在半山之上,四周是轻薄的围幕, 漫天星斗下,山下的歌舞之声远远地飘上来。在这样的地方待着,浑身被热腾腾的泉水流过, 城外的冰雪和草原的艰苦,好像都离人很远很远了。
  “我也就能要到这点特权。”洛北笑道:“这块地方是风景最好, 最安静的。来招待你这位客人,最合适不过。”
  阙特勤哈哈大笑:“不是说好了我当随从的么。何必如此?”他顿一顿,闭上眼睛,放任自己靠在青石堆砌的池壁上:“不过,今日我算是长了见识。两三年内,能有如此之多的成就,真是了不起。治国安民,我们不如你。”
  “算不上是我自己的成就。”洛北轻轻叹了口气,热腾腾的汤泉把他的脸熏得有点发红:“我之所以能在此地有所建树,归根究底,是我背后有大唐,有大唐的百姓,有大唐的技术,还有大唐的商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乌特。”阙特勤不是草木,听着洛北这样明示暗示,也知道是到了自己表态的时候:“草原上风云变幻,可汗们来了又走,可大唐始终在那里。但现在,至少现在,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洛北摇了摇头:“如今汗国掌权的还是默啜大汗,我也没有指望你答应我什么。我只希望这样的繁华太平,不要被兵戈毁于一旦。”
  阙特勤笑了:“你也是带过兵,了解汗国内情的人,应当知道,阿史那匍俱的五万大军或死或逃,六年之内,我都绝无西征的胜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昏了头,或是我昏了头。”阙特勤笑道:“否则,我可没兴趣在你的赫赫战功上多添一笔。”
  洛北不再说话,只安静地享受一时静谧。直到山下歌舞方歇,才自汤泉中起身,取了一方棉巾擦干身上和头上的水,重新换上衣裳。
  阙特勤看着他的样子照做,手一摸到棉巾,便觉得细腻贴肤:“汉人的布料确实比突厥人的好啊。这是什么做的?绸还是锦?”
  “这是棉布。”洛北一边挽头发一边同他解释,“棉花是地里长出来的,比羊毛和麻纺的布细,比绸缎要吸水些。最重要的是,比绸缎便宜得多。”
  阙特勤搓了搓棉布的边角:“从前商队也从天竺带棉花来,可那种棉布没有这么细腻。这种子也有讲究?”
  “这种种子是父亲从崖山带来的。”洛北道:“这几年,我们分别在龟兹、碎叶、于阗、怛罗斯等地耕种,效果都很不错。在碧水城外,暂时还没开出那么多田地,在这里,棉花就是种在田垄上的。”
  他们一道来到暂作为洛北居所的山间院落中,床榻已有仆役整理好,新收的床被泛着阳光的清香,屋子中烧着暖暖的火盆,阙特勤脱下外袍,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这也是棉布的?”
  “不错。”洛北道:“棉布做的套子,棉花塞在里头保暖。你今晚睡一睡,看看比皮袍斗篷如何?”
  “许是没有皮袍斗篷暖和。不过,轻盈许多。”阙特勤道:“想来这东西也比皮袍要便宜许多?”
  洛北颔首:“是。现在稍富些的百姓家里,便能买得起。就算买不起,也可以自己种些棉花来用。棉布保暖透气,余料还可以造纸,棉花根和棉花籽都可以入药。安西碎叶、龟兹等大城,都兴起了女子结社出资共建的布坊,她们不仅织布供应给家里,也卖给别人和官府。”
  阙特勤笑道:“现在我知道你哪来的银钱建造这些城市了。”
  数日之后,暴风雪如期而至。风雪再度袭击草原之上,饶是城内,也是家家关上门窗,不愿出门。唯有洛北的那只金雕不畏严寒,依旧展开双翅,翱翔在天地之间,时不时发出畅快的鸣叫。
  洛北伸出手臂,让金雕重新落回自己的肩上,转身把视线投往屋内。桌中炉上的酒壶已经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可桌子周围的人还都兴致勃勃的模样。王翰没在这么冷的草原上度过冬,这会儿把一条棉被裹在身上,口中还慨然吟着诗: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含。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我看我们王大才子是真的醉了。”张孝嵩笑道:“前天他才同我说,要留在安西教化百姓,不愿回到长安去。结果这会儿作诗,又说起什么‘忆长安’来。”
  哥舒亶端起酒杯:“长安确实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但那里实在是太复杂了。一块砖头砸下来,能扔到三四个达官贵人,宗室、权贵还有与他们休戚与共的下人、家仆和亲属......我曾在长安当过禁军首领,你们都不知道我那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说着,把一杯酒仰头倒进肚子里:“还是塞外自由。”
  “就,就是。”王翰听闻此话,忽而来劲了,“我已经答应了褚郡君,要和她,和她一道修一部包括农医工等的大书,为万民做指导。我,我不要回长安去了。”
  阙特勤还是第一次听到褚沅的名字:“褚郡君是谁?”
  “哦,等到了碎叶,介绍你们认识。”洛北凑在阙特勤耳边道:“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书记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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