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孝嵩。”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犹豫,“我不是要避免和阙特勤的战争,我是要阙特勤跟我一起去打大食!”
  直到入了那名为“碧水城”的新城之中,这句话还在张孝嵩耳中回荡。他的第一反应是洛北疯了,阙特勤——堂堂默啜大汗的亲侄子,突厥复国之君阿史那骨笃禄的小儿子,他凭什么响应大唐将军的征召?
  但第二个想法却是“洛北说的不错,要避免阙特勤在主力西进时突然发难,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说孝嵩,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没注意到他同洛北已经停在了一处建筑之前,王翰立在下马石前,一手拿着个酒壶,一手拿着一卷文稿,正笑着望着他。
  “王翰?!”张孝嵩跳下马,不可置信地看着多日不见的好友,“你怎么在这里?你们的文会开完了?”
  “开完了,这次文会可是收获颇丰啊。”王翰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可惜孝嵩你不在,若你在,一定也与我们一道针砭时弊,挥斥方遒了。”
  张孝嵩苦笑一声,回头望向洛北,无声地向他道了声“谢谢”:
  苏颋、王翰乃至褚沅等都在文坛有名,他们针砭时弊,还可以说是发议论。可同样的话要是从他张孝嵩或是洛北口中说出,就少不得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说他俩“指斥乘舆”,狠狠参他们一本。
  洛北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放在心上:“哦?你们议出了什么主张?”
  王翰得意道:“这还是褚郡君的倡议,我们同苏舍人和安西的士人们几日讨论之后议出来的主张。我们主张:实习、实讲、实行、实用之学!”
  张孝嵩是高中榜眼的天子门生,听到这提法,也觉得蔚为有趣:“哦?王翰兄不要吝啬,快把你们的主张展开说说!”
  王翰笑道:“这是自然,只是天寒露重,我们就不要在门口谈话了。”
  他打了个手势,带着众人进入建筑之中——这里的建筑模样与碎叶文馆有些类似,只是没有它那样宏伟的藏经楼、蓝穹顶。
  几个孩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王翰,又低着头跑了过去。
  “天寿!你跑慢些,仔细滑着!”王翰忙高声叫他,但那孩子还是一溜烟地没影了:“这些调皮孩子,跟着我上了五天蒙学,总算学了些东西,懂得害怕老师了。”
  第174章
  王翰说起这些事情来, 双目放光,他说到“文质并重”的理念,说到“文以载道”的理想, 说到“载诸空言, 不如见诸行事”的实用主义,还说到“生存一日,当为民办事一日”的坚决,慷慨激昂,滔滔不绝, 甚至没有注意到队末跟上来的哥舒亶和阙特勤。
  众人谁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都随着他边走边听,他们路过遍植葡萄藤的游廊, 路过摆设着经卷文书的书房,路过窗明几净的教室,王翰向里望了望, 原本几个坐在末尾交头接耳的孩子立刻坐正, 拿袖子掩住了手上的玩具。
  王翰打开门进去:“喂,你们俩,做什么呢?”
  那两孩子都认识他,立刻站起身, 老实地让王翰从手上拿走一只木雕。那木雕雕得栩栩如生,正是一只昂扬的骏马。
  “这是做什么?”王翰厉声问道。
  “这.....这。”那孩子还没学几天汉话, 几度要用汉话表达自己,却都卡在喉咙里,最后他干脆发狠地把王翰一推, “我不要读你们汉人的书了!”
  王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被张孝嵩一把扶住才气得急喘两声。洛北拍拍他的肩, 不远处哥舒亶已经冲了出去,把那孩子像个小鸡仔似的拎起来。
  他是久经沙场的悍将,那孩子左挣右挣,也没能挣出他的掌控,左踢右踢地大哭起来:“你们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我不要读书了,我不要读你们汉人的书了!”
  哥舒亶拎着他的衣领,厉声道:“胡说什么?!你是哪部的子弟!”
  “我是阿史那家族的白狼子孙,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那孩子立刻昂起胸膛:“我们生来就要统治草原和大地,你......”
  他未完的话立刻被一声重重的巴掌声打断,众人错愕地望过去,发现此时上前的竟然是一直半抱着手臂站在最后的阙特勤。
  阙特勤指着他的鼻子,厉声以突厥话喝道:“知识和真理,难道也分汉人的和突厥人的吗?!”
  他说话低沉有力,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在,那孩子被他的气势震慑下去,哭声渐渐小了:“突厥人的真理就是去草原上骑马、射箭,我不要坐在这里学这些难懂的汉文了。”
  “谁告诉你突厥人的真理就是骑马射箭?”阙特勤道:“你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应当知道,我们曾经是为柔然打铁的奴隶,一直被柔然人迫害。我们之所以能够推翻柔然的统治,成为草原的主人,就是因为我们有智慧,我们懂得合作,懂得学习。你现在连汉文都不愿意学,还敢自称是白狼的子孙,如果你是我的子侄,我马上就请你吃一顿鞭子!”
  他前段娓娓道来,后段语气急转直下,那孩子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我......”
  “你什么?”洛北从他身后走过来,示意哥舒亶松开这孩子的领子:“草原上的雄鹰想要飞翔,需要一双有力的翅膀。而我们的翅膀一边是武力和勇气,一边是知识和智慧。两者兼具,才能飞得更远,飞得更高。”
  那孩子讪讪地应了,低头绞着手指,眼神中的嚣张气焰渐渐消除,洛北站起身,转身对王翰道:“王翰兄,对师不敬,该当如何?”
  王翰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低头想了想:“根据校规,应当罚他二十下戒尺。”
  “好。”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台上的老师下来把这孩子领到台上。
  那老师本来就年轻,应当是附近部族的年轻子弟,见这么一群人已是有些懵了,洛北几度示意,他都岿然不动。
  洛北只得自己把这孩子拉到讲台上,对一众学生道:“按照校规,不敬师长应当打二十下戒尺,现在我让老师来罚他,你们有没有人有异议?”
  台下学生形态各异,几个孩子萎靡不振,还有几个瘦小孩子的眼中甚至冒了光。洛北将他们的神情收入眼底,一字不发,只把一根戒尺交到老师手中。
  那寸把的戒尺便朝那孩子的手心抽去。下头一众孩子的目光都静静地望着。很快,便有人喊了起来:“十一,十二!”
  “十五、十六!........二十!”待到第二十下,这孩子的手已经肿了。下头的学生顿时喧闹起来,见他走回座位,有人推推他,有人拍拍他,还有人作势要伸腿绊他。
  “好了。”洛北轻声喊了一句,又扫了一眼教室,再度让他们安静下来:“我不愿意多说,耽误你们上课的时间。今天的事情,我希望是一个教训。我们在这里学习,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的族人,为了我们的未来。不尊重师长,不珍惜学习的机会,就是不尊重自己,不尊重我们的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在孩子们心中慢慢沉淀。然后,他转向那个受罚的孩子,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受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一个坏孩子。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要从错误中学习,变得更强。下课之后,请老师带着你去处理伤口。”
  说罢,他后退几步,走出教室。教室中重新传来朗朗书声。
  见此情景,张孝嵩微微叹了口气:“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几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真难啊。”
  洛北道:“王翰兄,我看,有必要的话还是让这孩子的家里人到这里来一趟。有些事情,不能光靠在学校里的一个冬天解决。”
  王翰挠了挠头:“我记得开学的时候见过他家里人,他家里情况不好,父亲病死了,只有一个母亲和哥哥。母亲和哥哥算是砸锅卖铁地送他来读书的。怎么他就不领情呢?”
  “这孩子才五六岁,不懂事儿也是正常。”哥舒亶道:“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看不惯天看不惯地的。后来吃了苦头,才懂事儿起来。比如这孩子吧,等他的牛羊生了病,他却看不懂牧医的方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什么得学汉字了。”
  他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那点子阴翳也一扫而空。王翰这会儿才注意到刚刚出手的新面孔,见他面宽额阔,鼻梁高耸,容貌英武,心下好奇:
  “对了,这位将军是?刚刚你出手可太快了,何必如此?对着孩子,咱们还是要以教育为主,上来就打,这是学校的样子么?”
  阙特勤没想到自己还要挨教训,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洛北:“乌特,你可得给我评评理啊!”
  “这倒怪不得他。”洛北只得出来打了圆场:“算起来,这孩子真是他部族的子侄。他算是以部族长辈的身份管教晚辈,不算逾矩吧?”
  “啊?”王翰更加好奇:“将军也姓阿史那?”
  阙特勤颔首道:“我是你们特勤的族人,从灵州来的。现下暂代他的卫队长一职,王先生就叫我阿阙好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