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阿史那献这才注意到那驾马车,洛北身边多的是军旅出生的将士,各个精通骑射,就是像裴伷先、张孝嵩、王翰这样以文才著称的人,也能纵马驰骋。如此不同寻常的安排,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马车中必然坐着一位女眷。他不由得露出一点促狭的笑:
  “白莫苾那个家伙,闲来无事就要抓着我谈你和他妹妹的婚事。这下好,你自己做主了。今天晚上,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当着裴伷先的面,洛北也不好和他解释,只好改了话题:“白莫苾应当已经是龟兹王了吧?大战过后,事务如此庞杂,他竟还有心情关心我的私事?”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威震西域的‘乌特特勤’哪里还能有私事?自皇帝委派你回安西任职的诏书一发,不论汉藩,那些西域里有头有脸的人各个关心。他们都有自己的心思。所以,我才不让你们去驿站。”
  西域暗流涌动,已非一日。洛北对此心知肚明,只是点了点头:“伊逻卢城中有异动?”
  “异动暂时还称不上。”阿史那献道:“就是城北忽而起了一个新酒肆,不几日就宾客如云,其中不乏一些曾经投降过突骑施而被我罢官的龟兹贵胄。”
  裴伷先沉吟片刻:“大都护,这些人失去了官爵和权势,借酒消愁,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么?”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的人在那里侦查了几日,还没有查到酒肆老板的真实身份。”阿史那献道,“我本欲以身份造假的由头查抄此处,但不少龟兹贵胄明里暗里地前来阻拦,我暂时还不想和他们撕破脸,就没有动作。西域战事刚止不久,老百姓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妄动兵戈,非我之意啊。”
  洛北点了点头:“请父亲放心,此事我和伷先会留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史那献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已经逐渐习惯有时候洛北会把“奏对”的格局搬到他们父子之间来:
  “我这个做父亲的,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留意,不要被人引到那边去罢了。”
  说话之间,三人已经走到衙署之内,这里的布置与中原任何一座官署没有区别,只有青金石镶嵌的雕梁画栋提醒众人,这是一座位于西域的衙署。有侍女来请裴伷先去看看自己的房间。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你们也不要急着到碎叶城去。就在这儿,定定心心地把年过了再走。”阿史那献道:“虽然这几日没有下雪,可一到山里,气候就说不准了。”
  裴伷先乐得在龟兹这样繁华的地方多留一留,便低头称是,跟着侍女离开了。阿史那献同洛北穿过回廊,来到了花厅之中。
  身着窄袖的下人们端上新煮的茶水和糕点,阿史那献率先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你呀,自作主张惯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写封信告诉我。这会儿要见面,我连件礼物都没有准备,怕是会让人家姑娘笑话我们突厥人不懂规矩。没法子,只能随后再补了。她可有喜欢的东西和样式?伊逻卢城多的是能工巧匠,我多用些金银,他们很快就能赶出来了”
  洛北这才要同他解释:“父亲,刚刚当着伷先,我不好言明。但这件事情,是您误会了。”
  阿史那献略带迟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洛北还没来得及解释,下人已来通传,说是褚郡君过来拜见阿史那献将军。
  “请她过来吧。”洛北道。
  阿史那献已反应过来一点:“她姓褚,难道是褚遂良的后人......?”
  “父亲,褚郡君是我母亲的女儿,是我异父同母的妹妹啊。”洛北轻声道。
  他话音还在空中,褚沅已经换了一身见客的盛装,缓步行到花厅之前,敛衽为礼,盈盈下拜:
  “见过大都护。”
  “咣当”一声,阿史那献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150章
  褚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向洛北的方向寻求帮助。
  “父亲。”洛北轻轻拉了一下阿史那献的衣摆。
  阿史那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嗫嚅着嘴唇, 想要说些什么, 却几度说不出话来。最终他打了个手势,请褚沅落座,才又轻声发问:“你叫.......叫什么名字?”
  “褚沅。”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阿史那献低声念了一遍《九歌·湘夫人》中的名句,声音里带着久远的怀念:“这句诗还是她教给我的呐。”
  他摇头一笑, 说不准是自嘲还是怀念:“褚郡君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岁了。”
  “二十年了......”阿史那献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咂摸了一遍,凭空升起一股无边的哀愁来,就像汉乐府中的那句“岁月忽已晚”。
  他望着褚沅, 像是在望着很久以前的那个人:“你这是第一次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吧?一路上顺利否?”
  “是。有劳大都护记挂。”褚沅答道:“一路顺利,还看到了戈壁、草原、湖泊和雪山, 这些都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风景。”说到后半句话时,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染上一点轻快。
  “西域风景与长安迥异,风土人情也大不相同。”阿史那献笑道:“洛北,明日你带着褚郡君去看看龟兹的夜市吧,城南有家铺子, 专卖古籍善本,我想, 褚郡君会喜欢的。”
  “是,孩儿遵命。”洛北拱手道。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我的驿馆就在衙署旁边,西北角上有个院子, 遍植松柏,院中有湖水, 是我招待长安城中来使的地方。你们就住在那里吧。褚郡君不必拘谨,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一样。倘若我的这个孩子惹你不高兴,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洛北玩笑道:“父亲当我是什么人了。”
  “大都护说笑了。”褚沅轻轻笑了:“阿兄思虑周全,待人温和,哪里会惹人不高兴呢?”
  洛北和阿史那献也都笑起来,笑得连进来打扫碎瓷片的仆役都不明所以。
  “好了,你一路也累了,去休息吧。今晚龟兹王白莫苾在宫中设宴,到了出发之前的时候,我再派人来叫你。”阿史那献轻声道。
  “多谢大都护。”褚沅又低身行了个礼,才退出花厅。
  偌大的花厅之中顿时只剩下洛北和阿史那献两人。阿史那献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再低头时,洛北分明望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父亲......”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一方手帕,转而用衣袖擦掉了眼泪:
  “二十年前,我也曾经设想过,是否能够把你的母亲也救出宫廷。可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次子,禁军中郎将的身份,在朝中实在是不值一提。我没能做到。”
  这是连洛北都不知道的往事了。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阿史那献的话:“父亲,恐怕这不是您的错。”
  “现在来论错与对,还有意义么?都是过眼云烟了。”阿史那献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二十年,足够兴昔亡可汗家族落而复起,足够女皇的王朝兴而衰败......如今我除了往事之外,已经有其他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了。”
  他现在是西突厥可汗兼安西大都护,他有岁岁草木荣枯的草原,有人潮喧嚣,往来不断的伊逻卢城,还有和平宁静,万家灯火的安西大都护府。
  洛北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也想不出如何答话,只得静默不语。半晌过后,还是阿史那献劝他:“你也去休息片刻吧,我恐怕今晚的宴会,不会那么早结束的。”
  那是个月色极美的夜晚,月光如水,洒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像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霜雪。
  为了要去龟兹王宫赴宴,洛北特地换上了紫色的官服,裴伷先也换了绯袍,一路仪仗整齐,连马匹都装饰上金花与金叶,红色流苏垂挂在马鞍下,随着马儿的动作一荡一荡。
  “这好歹也是匹战马,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洛北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流苏,绳络之中掺杂着金丝,“真是胡闹。”
  裴伷先知道他不耐烦去应付这些人事,一边听他抱怨,一边忍不住吃吃地笑:“公子当年劝我少摆些排场,今日可知,这排场也是必要的了吧。世人多的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
  洛北说不过他,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去,此刻一片环佩碰撞的声响从门边传来,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洛北向那边望去,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沅儿!”
  褚沅难得着广袖,披宽帛,一袭如水一般的月白长衫垂在地上,掩住了松青色的八破长裙,她上身是织金团花的嫩白短衫,为着怕冷,又多加了一层缝着貂绒的石榴红半臂。
  她腰间和发间的配饰在月色下散着莹莹的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那张绝丽而凛然的面容,那是如同雪压青松一般庄严的美。
  她躬身道礼:“有劳诸位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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