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这是什么意思?”
  曹珍娘已知这句话是劝不住他的了,她为难又别扭地低下头, 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王公子, 你能给我们找个地方吗?”
  王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一路穿过楼中的回廊,爬了几段楼梯,才到了另外一间雅间之中。这雅间布置得很是精心,处处帘幕低垂, 清香冉冉地从一只瑞兽形状的鎏金香炉中飘起,几乎沾染在厚重的翡翠屏风上。
  王翰亲自为他们端过几碟糕点和瓜果,将一壶果酿摆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他担心地望了望两人的神情, 曹珍娘一脸的不自在,几乎不敢抬头看人,但“窥伺宫禁”的洛北倒是那个更镇静的人——他身上有种果决的冷意, 让王翰禁不住眉头一跳。
  “洛将军。”他低声开口, 看向两人:“曹掌宝,我就在门外候着了。”
  他退到门外的位置,替他们合上了门扉。
  “王公子和你关系很好吧。”曹珍娘羡慕地看着门外的方向:“我和他在文会上见过四五次,每一次他都是那副恃才傲物, 目中无人的模样。点评文墨来,也是入木三分, 从不给那些学士、宰相们留面子的。但他在你面前,性格又这样好。”
  洛北没有回答曹珍娘的问题,他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珍娘的眼睛。
  他在等一个回答。
  曹珍娘自知这招没什么用处, 只得再度望向桌前的一块空地面:“褚姐姐是一个月之前被皇后的人带走的。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活着。”
  洛北问:“皇后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褚郡君开罪了她?”
  “不是, 褚姐姐性格很谨慎,怎么会开罪皇后呢?”
  曹珍娘用力地回想着自己听到过的只言片语,那些宫女们、近侍们私下议论的话......
  “好像是和五王的事情有关。五王的冤案是褚姐姐查明白,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所以皇后娘娘就认为褚姐姐手上一定有什么女......太后留下来的东西。在她带走褚姐姐之前,她已经好多次找褚姐姐问过了。”
  洛北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皇后是为了褚沅手中的那张“网”,那张自女皇时代就笼罩长安的消息网络:
  “可一位掌制诰的女官突然失踪,难道宫中就无人问起吗?上官昭容呢?太平公主呢?还有......陛下呢?”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压在喉咙里说出来的,轻得像一阵风。即便如此,曹珍娘还是吓得花容失色,惊恐地望向外面。
  王翰的影子还留在门上,门外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个人。
  她轻轻地低下头,露出一个和褚沅之前别无二致的苦笑:
  “洛将军,你把我们看的太高了。褚姐姐说是掌制诰的女官,其实也就是个得意些的宫女罢了。皇后今日说她病了,明日就可以说她死了,宫苑深深,那么多的宫女、女官,今日死了一个,明日便会再有一个,又有谁会多管这个闲事,故意和皇后过不去?”
  洛北的手已经紧紧地握在腰间那把陨铁唐刀的刀柄上,刀柄上冰冷的温度帮助他镇静了下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倘若我早些知道......”
  若我早些知道,在我纵横捭阖,驰骋西域的时候,我的妹妹在宫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若我早些知道,在我高官厚禄,服紫佩金的时候,我的妹妹在宫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曹珍娘抬起眼睛直视着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不是我不想告诉将军,是......是褚姐姐不让我和你说啊。”
  洛北手中下意识地一用力,手掌上传来的痛楚把他拽回了现实。他几乎被震惊、愧疚和悲伤击溃,呆呆地望着曹珍娘:“你说什么?”
  曹珍娘低下头,擦掉脸上的泪水:
  “褚姐姐被带走的时候,是初秋的一个清晨,天刚亮,我和她住在一处,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我偷偷地扒开窗纸往外一看,外头都是皇后的人,还有披坚执锐的禁军卫士。我那个时候真害怕呀,就轻声把她喊醒了,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和我说,‘不要害怕,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再睡一会儿,不打紧的。’就起来开始收拾东西。我看见她就拿了些衣裳,几件首饰,以为她就和之前一样,只是出宫去办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
  曹珍娘说着,又擦了擦眼泪:“但我看到了她拿那个笛子,就是你送给她的那个笛子,我就知道不对劲了。那个笛子早被安乐公主摔碎了,她为什么要把那个东西带出去呢?我就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她什么都不肯和我说。我.....”
  她的声音几乎都哽咽了,带着一点明显的哭腔。洛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空中飘过来:“然后呢?”
  “最后,最后我抓住她出门前的机会,问了她,我说:‘倘若洛公子回到长安,我要怎么和他交待呢?’”
  “她说:‘我没有什么要和洛公子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洛北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几度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他的牙关咬得再紧,也没能阻止自己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
  他不住地想,那个初秋的清晨里,褚沅一身宫装,如平常一样走出房门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她被珍娘叫住,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
  “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他失态如此,曹珍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起身草草地道了个礼,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外跑去。
  她一离开雅间,躲在屏风后的张孝嵩和裴伷先忍不住推开屏风,向外奔去。
  他们走出几步,便停在了那里——
  他们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挚友洛北,竟伏在案上,哀哀哭泣。
  王翰送别曹珍娘,又给她塞了些冰块脂粉,让她遮遮泪痕,才回屋内。他打眼望去,几乎被这几人的模样吓傻了。
  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慢慢地移到洛北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角:“洛将军......出什么事了,你,你别吓我们,再大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商量的吗。”
  张孝嵩这才算找到了一点理智,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坐到洛北身侧:“是啊,将军......我们都是共历过生死的人,现在再难,难道还比穿越茫茫大漠,翻过天山冰雪还要难吗?”
  洛北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听到他们安慰,也知道自己失态。他直起身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一样,孝嵩。你可记得,相王的两位妻子皇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么?她们被人以诅咒女皇的名义诬告,朝见女皇之后,便再无踪迹。皇宫之大,竟无一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我只怕褚郡君如今也是一样的情况。”
  王翰瞪大双眼:“宫中的人又不是草芥,怎么能这么随意就......”他的后半句话在张孝嵩飞过来的一个眼神下讪讪停止:“洛公子也不要太伤心了,褚郡君吉人天相,一定能......”
  他似乎也觉得这安慰的话语太无力,只兀自躲在一边,沉默下来。
  在一室死寂之中,裴伷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走了几步,来到洛北面前,跪坐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问:
  “公子,你要见太子殿下吗?”
  洛北抬眼望向裴伷先的面容,那张面容上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昔年他们在西域联手起家,遇到几个不长眼的西域胡商使绊子下黑手时,裴伷先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
  那是一种亡命徒才会有的洒脱。
  这是交心腹,托生死了——洛北闭上眼,吐出了一个字:“见。”
  “不过,在见太子殿下之前,我还想见一个人。”
  他看向在一边的王翰,目光中似有期盼之意:
  “我想见上官昭容。”
  那天深夜,洛北便如愿乘小船,登上了一只曲江上的画舫。画舫中丝竹管弦响彻一片,人人都在宴饮之中,几乎无人注意新来的客人。上官婉儿就立在二层的船头等他。
  那里冷清清的,除了一片月光,就只有他们二人。
  “我听王翰说,你要问我褚沅的事情?”上官婉儿看着他,“你是她的什么人,也敢到我面前来问?”
  洛北没有直接回答上官婉儿的话,他从袖间摸出一只玉佩,拿在手中扔了几下:“我是想用一个人和上官昭容换褚郡君的下落。”
  “哦?什么人在我这里有这么大的面子?”上官婉儿笑道:“不可能是公主殿下或者太子殿下吧?那你也不必舍近求远了。”
  洛北把那只玉佩递给上官婉儿:“崔湜。”
  “我拿崔湜的脑袋,来和你换褚郡君的下落。”
  上官婉儿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她接过玉佩,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确实在背后找到了她为崔湜篆刻的一行小字——这是崔湜离开长安之前,她送给崔湜的。当时崔湜答应她,要好好收藏,贴身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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