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张仁愿露出一个笑容:“好啊,但这奇袭何其之难,非是一个智勇双全者不可。洛将军,你可有人选举荐啊?”
洛北知道这是表忠心的时候,当即抱拳道:“若蒙圣恩不弃,我愿领兵奇袭突厥王庭!”
张仁愿点了点头,似乎略沉吟片刻,才道:“你同我来。”
两人一路穿过重重宫闱,来到皇帝平日里召见近臣、宰相的宫殿之中。两人各自跪倒行礼,便有内侍上来给洛北赐了座,又把张仁愿让到偏殿的暖阁之中去了。
洛北几乎能猜到此刻的暖阁内有什么样的对话,他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几块地砖,望着灯火明灭投在地砖上昏暗的影子,思考着一会儿李显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自己。
“陛下驾到!”
洛北按照规制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李显对他的印象还停在神龙元年那个伏地跪请的少年,乍一见眼前这个丰神俊朗,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还有些不太习惯。直到洛北行完礼,跪在地上,才抬了抬手,让他起身:“起来吧。拿个座给他。”
内侍把洛北刚刚坐的那只矮榻又搬了过来,让他坐下了。
“洛北啊,你在西域的这几仗打得都不错,以一万人不到的兵力连破突骑施和突厥的匍俱,了不起啊。你的事迹都快成了酒肆里的话本子了——‘雪夜破牙帐’是吗?”
李显坐在御座上,屏风后影绰绰地显出皇后的身影。
洛北谨慎地回答:
“都是将士们在前线奋力拼杀,圣上洪福齐天的缘故。还有内附诸部的首领们也心向大唐,出兵相助。譬如哥舒将军,原本只是回于阗探亲,西域有难,他虽已被夺去了世袭的孤舒州都督职务,还是回乡募兵,共赴前线。”
“从鸣沙到西域,这几年你也圆滑了嘛。”李显笑道:“但这些内附部族领袖愿意追随你,怕是另有原因吧。”
洛北知道这就是今夜这场谈话最重要的目的——他立刻重新跪倒在地:“微臣有罪。微臣冒名欺君,罪该万死!”
“你怎么有罪了?”李显敲了敲椅子。
洛北低垂眉眼:“微臣本不姓洛,而是姓阿史那,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微臣在圣上面前以洛北自居,这是冒名欺君,微臣甘愿伏诛。”说罢,将额头叩在地上。
殿中陷入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洛北几乎能听到皇帝和皇后衣服摩擦的声响。
半晌,李显才道:“欺君确实可以除以极刑,但你为什么不说,是因为阿史那献以你的母亲出身卑微,不认你当自己的儿子,你才用了‘洛北’这个名字?”
洛北道:“可汗毕竟是微臣的父亲,微臣身为人子,怎能在君父面前以父亲的过错为自己挡罪?若陛下决意处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但知领受,绝无怨怼。”
“唉。”李显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忠孝的性子,又是太子的属官,怎么就没把这些品质教给太子呢?”
洛北微微一凝眉:李显这话说得有些重,几乎是在责怪太子李重俊不忠不孝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微臣.....”他佯装要为自己辩解,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李显道:“罢了,你去了边关这么久,太子的事情想必还什么都不知道。等过几天,你再去见见他吧。顺便代朕劝劝这个胡闹的儿子,叫他在家里呆一个月,反思己过!”
张仁愿在一边道:“洛将军,这可是圣上的口谕。”
“微臣领旨。”洛北只得低头领罪,打算等第二日再去问问裴伷先。
“好了,好了,起来坐下,不要动不动就跪。”李显摆了摆手,“你的事情,阿史那献给朕上过书了。朕也同意他让你认祖归宗了。你也不必为了这个请罪。朕还不是那种阻逆人伦的昏君。”
洛北低头谢恩,才重新坐下:“微臣叩谢天恩。”
“你们父子啊,可是把个难题出到了朕面前。”李显道:“朕同意阿史那献以功顶罪,夺了他的北庭都护之职,但他还是世袭的昆陵都护。如今你的功劳这么大,按理应当晋升你的职务,让你担任安西大都护,可.......”
眼见李显面露犹疑之色,洛北忙起身道:“可昆陵都护尚在安西大都护府之下,微臣怎么能以子辖父呢!”
第136章
洛北此言一出, 宫内立刻静了一片。帘后传来韦皇后幽幽的声音:“洛北,你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样的话, 难道是你该在陛下面前说的吗?”
洛北只得重新跪倒:“微臣殿前失仪, 望乞陛下恕罪。”
李显转头往帘后笑了笑,轻声说了句什么洛北没听清的话,才转过身道:“洛北,你不愿以子辖父,便是推了安西大都护的任命。你这么大的功劳, 朕在边境也没有职位给你,你就回长安来,在御前做朕的右羽林军大将军如何?”
洛北俯身叩首道:“微臣但听圣上与朝廷的安排。”
右羽林军隶属北衙禁军之一, 屯营就在玄武门外,平日的主要职责卫戍皇城。和十二卫不同,他们不是从各地征召而来的府兵, 而是皇帝的私人武装。
李显继位之后, 为了巩固权力,拔擢了一批李氏宗亲和自己的近臣执掌禁军。在洛北之前执掌右羽林军的,正是神龙政变的功臣,辽阳郡王李多祚。
“好, 就这么定了,圣旨后发。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在长安休息休息吧。明日,可以去看看太子。”说到太子,李显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若是太子侍奉父亲有你一半的仁孝就好了!”
洛北不明就里, 第二日一早,便赶到东宫拜见太子。谁料东宫的那群仆役一听说是他前来拜见, 只冷淡道:“太子病了,不想见人,还请洛将军回去吧。”
洛北曾经担任太子的属官,深知太子的性情,并不想用皇帝的命令来压人,只道:“那我想拜见太子府詹事裴伷先,可否?”
“裴詹事不在东宫。”那仆役依旧是冷着一张脸,“洛将军若无要事,还请自便吧!”
洛北皱了皱眉,张口正要说什么,那仆役却把门一关,不再和他多说。望着朱门紧闭的东宫,洛北只有笑笑,便转头去东市里裴家酒肆寻裴伷先。
正是午餐时间,裴家酒肆人头攒动,洛北进了店门,向掌柜的使出一点碎银,故意用掺着突厥口音的汉话道:“掌柜的,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听说他在丝路上有笔生意要找人做,他可在此?”
那掌柜的见他身材高大,杀意凛人,腰间又带着宝刀,心道是自家东家新雇的亡命之徒,便把那点碎银递还到洛北手上,压低了声音道:“东家在楼上,请伯克随我来。”
四楼的房间风景最好,临窗一望,就能看到大半个长安。裴伷先正翘着腿,在窗下的一张矮榻上边看书边吃东西,桌边摆的是金果盘、白银碗,盘中碗中都是长安城中的时令水果。还有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里头放的是琥珀色的葡萄烧酒。
那掌柜的回完话,转身便走,又将房门替他们关的严严实实。裴伷先一面看着书,一面拎起水晶瓶往自己嘴里倒酒,连头都懒得抬起来看他,开口便是突厥话:“请坐。”
“朋友来了,连杯酒都不舍得分。”洛北见他放松,干脆劈手从他手中把水晶瓶抢了过来,拿在手中:“天底下有你裴老板这样当朋友的吗?”
他说到后半句时,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裴伷先顿觉耳熟,抬眼向上一望,顿时撞见他似笑非笑的金色眼睛,立刻起身道礼:“公子从西域回来了?”
洛北替他捡起匆忙起身时掉到地上的书本,望了一眼封面:“伷先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从前是个最闲不住的人,今天倒在这儿看起话本来了。”
“百无聊赖啊,公子。”裴伷先摇了摇头:“自太子犯错被陛下申饬以来,朝中韦后和安乐公主的人大肆弹劾他,要逼陛下废了他。尤其是安乐公主,整日在陛下面前闹着要立皇太女,陛下竟真的拿此事询问宰相......我想,太子是迁怒你我,才闭门不见的。”
洛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太子迁怒我们?为什么?”他顿一顿,干脆坐到了裴伷先的矮榻边:“伷先,太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话还要从头说起,”裴伷先便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此次政变五王的桓彦范、敬晖两位相公还朝,圣上重新任命他们入朝为官。其中桓相公久在大理寺,为人清正,又是狄公门生,太子深慕其风采,又知道桓公精于书法,便把自己搜罗的一些字帖给了桓公。”
洛北忍不住瞪大了双眼:“此事当真?”
“莫说公子惊讶,便是我听闻此事,也惊讶得不得了。”裴伷先道:“可太子却说,当时我劝他忍气吞声,安心召集博学文士编书,不就是要靠文墨之事来积攒势力么?他以书画结交桓彦范,有何不可?”
“桓彦范以臣子之身参与政变,本就是树大招风,他后来又不知收敛,以政变之功为自己远在外地的小舅子请功,这才为圣上猜忌。”洛北叹了口气:“太子地位敏感,竟还主动与桓公结交,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