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洛北轻轻一笑,并不回答。他重新坐在公堂之上,命道:“把犯人带上来!”
第一个被传上公堂的是那刺客女郎。她神情漠漠,似乎已经麻木。唯有与洛北目光相触时,有了些实感,不等洛北发话,就轻声道:“我的大限要到了,是不是?”
洛北默然不答。
她点了点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囚服:“真讽刺啊,这几天是我睡得最好,吃得最香,穿得最多的日子。阿史那乌特......乌特特勤,你真的是人,还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祆神的化身?”
第120章
这是洛北自己也不知出处的新故事。他轻轻一笑, 坦然答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
女郎瞪大了眼睛;“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是康孝哲在背后捣鬼?”
洛北道:“这世间很多东西不一定非要有神启才能看得明白。比如大部分人的情绪总是先激烈而后随着时光慢慢平静。所以,若是你怨恨我不救你的妹妹,你应当在我们击破牙帐的第一天就刺杀我, 而不是月余之后。”
洛北顿了顿, 又道:“至于为什么是康孝哲,那就更简单了。遮弩和苏禄、同俄特勤都是久居草原,只有康孝哲在这碎叶城中有根基,有同族。只有他有能力干成这样的事情。”
“更何况,我刚入城时, 他曾经和我坦承过他派人阴潜城中,制造混乱,袭杀大唐的碎叶城镇守使的经过——所以, 你拿起匕首向我刺来的时候,我便已断定,此事和康孝哲脱不了干系。”
女郎点了点头, 眼中已有佩服之意, 神情却高傲不肯退却:“那阿和……我是说,那个吹笛子的少年和我之间的情意,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说出来不值一提,若是你坐在我那个位置也能发现。你的那群乐舞班子的同伙要么看你, 要么目光在你和我之间徘徊,只有那个少年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不敢往你那边看。”
“竟是这样。”女郎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感叹自己,还是感叹那少年, 她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洛北的眼睛:
“可笑啊, 我真的以为,天下的所有男人见到我这张脸和身段,就不会让眼睛看其他地方……”
她说着,忽而站起身,向高台下走了两步:“特勤,您知道吗,我真的有个妹妹。我真的有个妹妹。她叫阿阑,在康孝哲的家里做侍女。”
巴彦和琪琪格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各自抽出兵刃,护在洛北和张孝嵩面前。
女郎尤自不觉,一面越走越近,一面轻声道:“我们俩从小就被康孝哲的商队卖到这里来,彼此只有对方一个亲人。我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就是希望阿阑不要走我的老路。”
她说着,抬头望向巴彦:“将军,去康孝哲那里抄家的,是你吧?你见到过我的妹妹吗?她还好吗?”
巴彦回忆了一遍那些人名,并没有找出“阿阑”的名字,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转头过去,以眼神求助洛北:“将军.....”
女郎似乎已经明了这沉默的背后的含义,她冷笑一声,不知是笑这世道还是笑自己,纵身一扑,往琪琪格手中的兵刃撞去。
琪琪格先是一惊,便是这片刻功夫,剑刃已被那女郎自己抓着深深地送入胸口,血雾溅在四周,染红了琪琪格身上新换的衣裙。
“特勤.......”琪琪格错愕地望向洛北,下意识地跪地请罪:“我......”
“不是你的错。”洛北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先去换身衣裳,稍事休息再来。”他转向巴彦:“命士兵们将尸首收敛,准那班子里的为她安葬。”
“是。”巴彦低头称是,似乎是为了替这女郎张目,他又开口追问了一句:“公子,那康孝哲当如何处理?”
有皇帝准他自行其是的诏书在,洛北也不要再走一遍讯问的流程。他当即下令抄没康孝哲及同案人员的一应家财,收归军中,还将康孝哲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尽数处死,十六岁以下的都和女眷一道籍没为奴。
同案人员首恶处死,其余收没家财,逐出碎叶城。
不知是仁慈还是残忍,洛北有意放康孝哲最后一个死。康孝哲被押上断头台时,台上已被他家人和同谋的鲜血浸透。
家破人亡。
康孝哲在一片血污之中被割下头颅,气绝之时,眼睛还怨毒地瞪着洛北的方向。
但洛北并不在意,他只是挥了挥手,下令将尸首曝尸三日,再行安葬。
鲜血涤过的碎叶城分外安静,把暮晚时分练兵归来的哥舒亶吓了一跳。他怕是出了大事,便命手下四处打听。那些客栈胡商不敢开罪他,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洛北如何处置康孝哲的事情:
“摆明了,这个唐家的将军就是想杀鸡儆猴。唉,康孝哲也是,他都当了俘虏了,为什么还要和人家过不去。”
“大概是不甘心吧。当时唐家的将军进城和他谈判的时候,据说只有千余兵马,却敢号称自己有数万大军,一下子就把他唬住了。他拱手让出碎叶城,自己当了俘虏,才知道当时若是放手一搏,胜负未分。”
“要是能被这样一唬就唬住,那他丢了碎叶城也是应得的。”
客商们还在议论,哥舒亶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的情绪,连自己跟着的部族子弟也不管,骑上自己的马就向安西衙署奔去。
守门士兵本要通报,被他一把推开。洛北、吴钩和张孝嵩三人本在书斋中算账,见他来了,都站起身。张孝嵩更是不动声色地往洛北前面挪了半步。
哥舒亶双目通红,眼眶中含着泪,一下子跪倒在他们面前:“将军......特勤.......我求您收回成命吧。”
“收回成命,哪一条成命?”洛北望着他的眼睛,语气冷峻。
哥舒亶含泪道:“特勤,康孝哲刺王杀驾,阴谋叛乱,罪该万死,您如何处罚都不为过,我不敢为他求情。其家财籍没军中,更是有益我等,只是他的家眷……”
“哥舒将军。”张孝嵩轻轻喊了他一句:“你也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知道草原上的规矩是什么,洛将军已经轻纵了,还请你不要让洛将军为难。”
如今碎叶城摆明了是龙潭虎穴,这群世家子弟和部族首领又是迎风而倒。洛北要不用些雷霆手段,一定还会有野心家争相效仿。这是杀鸡儆猴,哥舒亶当然知道,只是——
“特勤.......孝哲叔叔毕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的妻妾子女也有人是我的长辈。”哥舒亶哀声恳求:“我愿以我的军功交换,请特勤收回成命。”
“哥舒将军,”洛北平心静气地喊他的名字,“战事还没有完,现在恐怕不是凭借军功说话的时候。你挂心这些无辜之人,我可以理解,只是军令如山,我不可能收回成命。”
哥舒亶急了,正要说什么,却见洛北从桌上拿起一张牛皮纸,递到他手上:“吴判官忙了一个下午,才把康孝哲家眷的情况都整理成册,现在,我正式把他的家眷都交给你看管——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他们再掀起第二场叛乱。”
哥舒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洛北:“特勤肯放过他们?”
“不是放过,我是按律行事。即使是夷三族,朝廷也没有规定犯官家属被没为奴婢之后,就不分配给自己的亲朋故旧照管。”洛北道。
这是从轻又从轻的发落。哥舒亶俯首道了个大礼,才站起身,深深地望了洛北一眼:“多谢特勤。”
洛北不让他出面处理此事,就是为了不给他为康孝哲求情的机会。这样一来,康孝哲即使下场悲惨,也没有人指责他这位旧交的儿子。那些被没为奴婢的昔日贵人们,更会对他感恩戴德。
洛北轻轻一笑:“我说了,我是按律行事。哥舒将军,可莫要急着走。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议。”
他带着众人来到墙上挂着的地图之前:“刚刚我们断定,三月风雪稍停,娑葛必然派兵翻越天山,收复突骑施牙帐,接下来仗要怎么打,你怎么想?”
哥舒亶被这句话问得不明所以:“我军如今足有两万多人,修养一冬,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自然是以突骑施牙帐为诱饵,伏兵左右,设下天罗地网,等娑葛撞进来。”
他见洛北和张孝嵩脸上都有笑意,连吴钩的嘴角都有压不住的趋势,自己也不由得笑起来:
“怎么,特勤,你不会担心自己打不赢娑葛吧?”
他此话一出,众人的神情再压不住,都笑出了声。
吴钩更是哈哈大笑道:“哥舒将军何必开这样的玩笑?快把我的肚子都要笑疼了。”
“就是啊。”哥舒亶望着洛北,神情里带着如烈焰般燃烧的真诚:“特勤,只要打败娑葛,西域自此狼烟靖平,你和唐军威名一起传扬万里——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这是我一直想要的不假。”洛北笑得怅然:“我也曾经想过,若我能一战荡平娑葛主力,自此天山南北便能由我传檄而定,唐军大旗飞扬之处,唐军铁骑足踏之处,便能为我大唐的疆域。可是......朝中那些人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