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更何况,如今战事已起,娑葛的主力尚未被歼灭,西域的乱局还需要有人去定,如果不把这是非曲折分辨清楚,郭元振、洛北他们在前线也无法安心打仗。”
  李显微微皱眉:“你是说......”
  “陛下。洛北他如今还是师出无名啊!”
  解琬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件,双手递到了李显御前:
  “这是张孝嵩从碎叶城写来的信,多逻斯水一战,洛将军亲冒矢石,击败阿史那匍俱,大胜而归,可回到碎叶城,便被人谋刺,身负重伤。”
  “什么?!”魏元忠脸色一变,讶然回头,望着解琬,那眼神的意思是“此话当真?”
  “不错。好在他应对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张孝嵩追查凶手,一追就追到了居住在碎叶城中的几家大户。他们与突骑施的残兵串联,要趁大唐不备,一举杀死唐军主帅,再掀叛乱。”
  想到张孝嵩和洛北在西域的难处,解琬说着说着,几近潸然泪下:
  “这些败军之将,何以敢如此放肆?便是洛将军师出无名,不敢入主碎叶城,不得已将自己的大军放在了城外——陛下,若不把此事的名分定下来,恐怕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李显见他说得凄凉,神情里也多了一丝动容,他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头,又望着下面。
  众大臣中,魏元忠这派的大臣想着如何助拳,武三思那派的大臣想着如何应对。这人人沉思的当口,便没有人注意褚沅的手在袖中绞成了一团,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李显,但只一瞬,她便又把目光低下去了。
  “解大夫,说破了大天,不过就是个名分的问题。”韦皇后轻轻地开口:“要名分,陛下封他一个安西副都护,许他节制碎叶,也就罢了。这和治宗楚客、周以悌的罪,恐怕没有联系吧?”
  韦皇后这话说出来,魏元忠那派的大臣脸色都灰了。要是韦皇后铁了心地要维护宗楚客和周以悌,这罪怕是怎么都治不了了。
  忽而,侍中萧至忠出了列,拱手道:“陛下,皇后,臣有一言。”
  萧至忠出身兰陵萧氏,家中九代卿族,他自己也是少年入仕,先任御史,后又到吏部,但后来便升迁乏力,一直在吏部打转,最后竟是得了武三思的赏识,才改变了局面。
  他能有今日的位置,都是武三思一手提拔上来的。见他出列说话,崔湜、宋之问等都面露喜色。
  韦皇后也点了点头:“你说吧。”
  萧至忠朗声道:“皇后刚刚所言甚是,名分大义,乃军心稳定之根源。此次我朝在西域一败再败,长安与天下已是议论纷纷。突厥默啜之所以敢入寇,也是看准了我朝无力与他争锋。”
  这话是公忠体国之言,众人都点了点头。李显和韦后的脸色也平顺不少。
  “如今虽有捷报,但牛师奖、周以悌等损兵折将,令我大唐脸上蒙羞,已是不争的事实。军中的名分大义,第一条就是功过分明。便是不能断定他们是否与阿史那忠节有勾结,难道这弃地弃民,屡打败仗,造成我大军死伤无数的罪,就不用治了吗?”
  唐律对此规定甚为森严,不少人都因败仗而丢官罢职,乃至流放杀头。他要以此罪来治牛师奖、周以悌是合情合理,只是——
  “但牛师奖已经死了。”崔湜开口道,“难道朝廷要追究死人之罪吗?这未免太过份了。”
  萧至忠道:“崔侍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不加罪于牛师奖和周以悌,朝廷何以安我死难将士之心?何以定我西域万民之心?”
  “还有,崔侍郎,要是我记得不错,牛师奖、周以悌这班人,都是你和宗尚书向朝廷极力举荐的吧!”
  图穷匕见。
  “举荐”这话一出,在场这堆人精还能不明白萧至忠的意图?说牛师奖、周以悌的败军之罪只是个掩盖,要弹劾宗楚客、崔湜这两位兵部堂官的办事不力是真。
  李显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这个武三思的党羽,怎么把罪名往宗楚客身上带了?
  萧至忠自己却有一把算盘。他虽是武三思拔擢的官员,但武三思权倾天下的时间太久,朝野对他的不满已经选嚣尘上。
  此次西域战事,武三思处置失当,他的儿子又失去了安乐公主的欢心——如今,萧至忠已经可以断定,武三思的失势就在眼前。
  “臣附议。”魏元忠忙出面说项:“陛下,奖罚分明,方为稳定军心之道。”
  魏元忠在李显的心中还是极有分量的,他开口说话,让李显有些为难:“可这宗楚客是三思举荐的......罢了,他自己也说过,要把宗楚客革职查办。这样,大军的两个主帅周以悌和牛师奖免职罢官。牛师奖已死,朕不加罪。周以悌败军之将,流放白州。”
  “至于宗楚客......革职太重,外放吧,把他外放到播州担任司马。”李显望了一眼韦皇后,“皇后以为如何?”
  韦皇后道:“既然陛下已经决断,臣妾也不敢妄言。”
  三月不到,疏勒城的郭元振终于等到了那份诏许他重任安西大都护,节制四镇,会同北庭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共击娑葛的圣旨。他激动得叩拜上苍,命麾下将士准备出征。
  几乎是与此同时,洛北也在碎叶城收到了圣上的诏书:大唐朝廷终于在他打下半个西域之后,给了他安西副都护的职务,并许他镇守碎叶城。他没有郭元振的那份激动,只是将诏书卷了卷,放在桌上,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和他人说话:
  “突骑施这一仗,就要结束了。”
  “什么就要结束了,特勤?”琪琪格一身红裙,从门外跳了进来。
  塞外春日苦寒,琪琪格却已经厌倦了身上厚重的冬装,早早地把春日的裙装穿上了。她踏着舞蹈般的步子来到洛北跟前,瞪着圆圆的眼睛问他。
  洛北无奈地扶额道:“我怎么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班啊,你弟弟呢?”
  那日他借着康孝哲之事震慑城中一应大户,自己却差点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最后被哥舒亶和张孝嵩一左一右地按回了后院的病榻上。他的属下和朋友们怕他出事,不许他处理太多事务,还排了班来看着他。
  琪琪格笑得狡黠:“特勤,我那傻弟弟哪是您的对手,上回他陪您去军营巡视新编的俘虏兵,就被您抓到机会,又是骑马又是射箭的。回来之后,被孝嵩哥哥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我和他换了班,我守着您,咱们就在碎叶城里,哪也别去。”
  洛北哑然失笑,张孝嵩和哥舒亶要他静养,让他把手中的事务都分了出去。张孝嵩主政碎叶,哥舒亶和朱邪烈等诸将节制军营。
  但有一件事情,洛北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出去的:
  处置俘虏。
  多逻斯水一战之后,有两万余突厥士兵被俘,大部分都是熟悉西域情况的西突厥部族子弟。洛北要教育他们归顺大唐,再从他们之中挑选精兵强将,打散编到自己的队伍中去。
  此事唯有洛北这位“乌特特勤”有威望、有能力做到。众人也不能限着他,至于他利用这安抚俘虏的机会跑马射箭——那也是众人管不了的了。
  洛北见她笑得狡黠,不想和她争辩,只得岔开话题:
  “你不是要问我是什么结束了吗?我收到了长安发来的诏书,圣上封我为安西副都护,许我节制碎叶,这就是代表朝廷已经下定决心,要我们出兵与娑葛决战了。”
  琪琪格歪了歪头:“这样,那特勤为什么一脸沉思?娑葛对我们来说也不难打吧?”
  “我在想,要怎么处置康孝哲。”洛北道。
  康孝哲不死不足以定局势,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的家眷要如何处置,成了摆在洛北面前的难题。
  若是他高抬贵手,把这些人放饶过去,碎叶城中必然人心浮动。若是他真按草原上的规矩,把高于车轮的男性都杀了,留下女子和幼童没为奴婢——不论哥舒亶怎么想,他自己多少也会觉得不好受。
  “我本想着等圣上的圣旨钦断。”洛北道,“可圣上天恩,让我自行处置。出征之前,我一定要把此事解决。”
  琪琪格见他神情严肃,也不敢出言来扰他。两人一片沉寂,僵在那里。
  片刻之后,洛北似乎拿定了决断:“琪琪格,你去找巴彦,命他押着一众犯人到安西衙署来。”
  “特勤,孝嵩哥哥叫我们不许你这样忙碌。”琪琪格道。
  洛北知道她个性炽烈,也不想当面和她为难,便放了点身段:“放心,我就把此事处理完,之后再不问事,就连出征的准备,我都打算丢给吴判官处置了。”
  琪琪格无奈,只得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巴彦便把一众犯人都押到了安西衙署的堂下。
  张孝嵩也跟在巴彦身后进了衙署,自他处置碎叶政务以来,忙得是日以继夜,脚不沾地,如今眼下都已泛了青黑。
  “张御史辛苦。”洛北道。
  张孝嵩摆了摆手,走上高台,在侧边摆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今天我才知道你那时有多累!一面处理军事,一面处理庶务,难为你怎么忙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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