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这是诛心之论。哥舒亶和张孝嵩的脸色都变了,两人齐齐地回头望着洛北——他们都和洛北相处日久,极少见到他情绪波动,都知道这样的人一旦发起火来是挡不住的。
洛北被六道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却恍然不觉似的,自顾自走到沙盘边,轻轻将象征于阗军的木偶拿在手里,把它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转向高仙芝:“高副使,安西四镇十万军民,和于阗军的荣辱,孰轻孰重?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和于阗军的荣辱,孰轻孰重?”
“你不要拿大义的名义来压我!”高仙芝站起身,眼中要喷出火来,“我没在长安城里待过,不知道你们那些道道。但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袍!我不会,也不能冒这个险。还有——”
他一步步地逼近洛北:“你以为自己是谁?李卫公?还是霍去病?奔袭百里,穿越大漠,劳师远征,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打赢?你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要争军功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急什么?”
他字字句句,有如利刃,一把把地向洛北飞来。
洛北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地任他指责,流金一般的眼眸里只映出了高仙芝咄咄逼人的身影,待到高仙芝说完,他微微弯了弯唇角,好像是在笑高仙芝,又好像在笑自己:
“高副使,你尽可以指责我。但诏书虽然让周以悌和牛师奖主理安西事务,可没有罢去郭都护的职务,也没有罢去我洛北的职务。今天我还是安西都护府司马兼于阗镇守使,我的决定,恐怕不是你能置喙的。”
“当着张御史,我在此立誓,只要你带兵离开于阗,我立刻具折进长安,参你一个滥用职权,拥兵自立的罪名!”高仙芝愤然道。
张孝嵩也忍不住站起身,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洛北挥手制止。
洛北轻轻敲了敲沙盘桌的边,敛容正色:“你的意思是说,我只要不征调于阗守军,你就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是吗?”
高仙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绕了进去,脸上神色一变,但口中的这口气却不能退,只得硬硬地顶了上去:“不错!洛北,于阗守军是你的心血,短时间之内,你要从哪里找到这样一支可战之兵?”
“那就不劳高副使费心了。”洛北冷冷地回答他,“但巴彦、阿拔思、郭知运这些人是我的亲兵。他们的军籍不在于阗,我要把他们带走,你要阻拦吗?”
高仙芝点了点头:“我不敢阻拦,洛将军请随意。”
“好。”洛北一挥衣袖,也不同他们说话,转身出了自己的中军大帐。哥舒亶见势不妙,慌忙追了出去。高仙芝本要和张孝嵩说些什么,张孝嵩也站起身,推说旅途劳顿,需要休息。
热闹的中军大帐一时间风流云散,只剩下高仙芝一个人站在原地,他呆呆地望着帐门的方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第96章
残阳似血, 玉河潺潺。天地苍茫,绵延不绝的胡杨林间,只有一座小庙傲然矗立, 晚风吹过屋角的铃铛时, 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哥舒亶一路飞马,来到此地时,也忍不住放缓了马蹄。林间,洛北的坐骑正在悠闲吃草,被来人马蹄扬起的风尘激得打了个响鼻, 又自顾自地低下头去。
“洛将军。城里找你都找疯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洛北站在大殿之中,静静地与高立在神龛中的塑像对望, 两旁壁画浓墨重彩,描绘的是乌特特勤定契丹,放奴隶的传奇故事。
哥舒亶兴冲冲地闯进来, 见他神情专注而虔诚, 心情稍安,口中已经忍不住开起了玩笑:“我记得你一向不信鬼神,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洛北笑了一声,转身带头向外走去:“我不是来拜神的。此地僻静, 不会有人打扰,正适宜我想一些事情。”
“说真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也给我交个底?”哥舒亶见他神情坦荡冷静一如往常,率先沉不住气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要是把于阗军都带走, 也没人敢说你什么。现在缺少了你亲自带出来的这支军队,你打算拿什么去打仗?”
洛北没有立刻答他的话,只是转身回望。夕阳金色的余晖落在塑像的身上,擦亮了他身上绿色的外袍——
在这里居住的汉人们没有见过乌特特勤的样子,他们按照想象中的突厥贵胄模样,混上佛道两教的神仙色彩为乌特特勤塑像,留下一个身着绿绫袍,披发索辫,头戴金冠,手拿长弓的少年。
洛北遥望着“他”,就像望着多年前那个本应葬身黄沙之中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真的以为乌特特勤就应该身殁在黑沙暴中,从此再不出现。但从凉州到长安,再从长安到鸣沙……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里。
半晌之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里拿出一封封漆了的信件:
“西域不止安西一支兵马,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那里不是还有数万军队吗?你拿我的书信去,请他从中抽调出两千骑兵给我,也就够解安西之围了。”
“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哥舒亶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听迁移到北庭的族人说过,如今北庭牛羊丰茂,安居乐业,多半是他治理有方……但,没有朝廷的军令,他肯借兵?”
洛北轻轻一笑:“我想凭我和阿史那献将军的关系,他是不会不借的。”
哥舒亶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听过他说自己和阿史那献这位西突厥可汗有什么关系。此刻听他提起阿史那献,语气自然熟稔,已经有些惊讶,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洛北打断了:
“不过,北庭局势复杂,要是他真的被诸事缠身,无暇西顾的话……”洛北另从袖中摸出一封洒金黑底的信封,信封上的封漆是一只傲然飞扬的雄鹰,“你就带着此信,去找他麾下的胡禄屋部、鼠尼失部和弓月部三部首领,征召他们的部族为我出征。告诉他们——”
“这是乌特特勤的命令。”
他的最后一句话用的是突厥话。哥舒亶一时瞪大了眼睛,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他几度张口,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你说什么?!”
“我说,”洛北沉声用突厥语又说了一遍,“我就是阿史那乌特。”
“不,这怎么可能呢?你……长得也不像突厥人啊。“
洛北哈哈一笑,把头上束发的玉簪拆了下来,长发下垂,他伸手稍作梳理,让它们如塑像那般披在脑后:“现在呢?”
“我不能相信……”哥舒亶想分辨什么,但过往那古怪的一幕幕又在他脑中上演,走马灯般的画面定格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间小小囚室,当时他和眼前的洛北将军说:
“我会带着部族去投奔室点密可汗的子孙,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
当时洛北脸上那古怪的笑意,似乎也有了比嘲讽更为恰当的解释。
“再说,我的祖父阿史那元庆娶了李唐宗室的县主,我的母亲是西眷裴家的汉人女子。我长得不那么像草原上的突厥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洛北道,“伯克——我是说阿史那献将军,他自己也未必很像突厥人么?”
“你是阿史那献将军的儿子吧?是,当然,你是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么。”哥舒亶这才反应过来,他有些奇怪地望着洛北:“你叫他伯克,你们关系不好?”
“伯克”的意思是“老爷”、“主人”,不应当用于儿子和父亲之间。更何况……放着一位有郡王爵位、有部族和兵马的父亲不去投奔,辗转长安边塞之间拼死拼活,这怎么看,怎么奇怪。
“很难说好不好。”洛北摇了摇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受祖父元庆的谋反案牵连,被流放去了崖州。我则出逃突厥……一人天南,一人地北,就这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现在重新见面,同朝为官,我没想好该怎么和他相处。”
哥舒亶知道他们父子之间情况复杂,也不多问,只将两封信,各自收到怀里:“不过……现在我不担心自己会白跑一趟了。我稍作准备,这就出发,我们计舒河口见!”
“好,一言为定。”
两人并骑出了胡杨林,月亮已高高地挂在了山上。于阗城外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快马,向他们奔来。
“翰儿?”哥舒亶认出这个小小少年正是自己的堂弟,也就是哥舒道元和于阗公主的儿子哥舒翰,“你来这里干什么?”
哥舒翰勒住马儿,挥了挥马鞭,以字正腔圆的汉话回答他:“亶哥,出事了。军营里出了乱子,太子表哥说,叫你快把洛将军找到,除了他之外,没人定得住这局势!”
洛北脸上神情一变,暗骂了一句:“糟了!”立刻扬鞭向着军营驻地而去,丢下哥舒家的兄弟俩慢慢地走。
哥舒翰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亶哥,你们当兵的人,都是这样威风吗?我长大了,也要来从军!”
“好啊,等你长大了,我就替你求个军职,带你一道出去打仗。”哥舒亶把他抱到自己的马背上,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笑地回答他。